徐州府衙。
“国公,有封秘信,最快的马从济南来的。”
王笑低头看罢,随手放到烛火上烧掉。
他提笔在纸下只写了“随他”两个字,吩咐道:“也用最快的马回给柴指挥使。”
“是。”
处理完这桩小事,王笑转头又看向座中官吏。
“分田之事需尽快,事情办不下去是说给那些大户们听的,你们莫给我松懈……尤其是你,张端!九里湖附近的那片田昨日明明能分完,为何拖到今日?使官吏又费一趟车马。”
被王笑喝了一句,张端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么点小事也能被捉住把柄。
他慌忙拱手,道:“下官知错,绝不敢再犯。”
“你同僚说你心中有尺,行事最有分寸,下衙下衙从不早一刻也从不晚一刻。这样的你……既说了绝不再犯,想必是真的,下去吧。”
“是。”
张端恭恭敬敬出了府衙,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心中大骂王笑。
我上辈子造了孽,今生在你手下任事……
心里恨骂不己,他脸却半点不显,转头还向下僚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给徐州官吏看看山东勤勉之风!”
“是!”
狗屁的勤勉之风,你自己今天还跑去户部山游玩。
该死,明日还要提早上衙。
街边一间客栈中,方以智负手立在窗畔,饶有兴趣地看着月色下来来往往的官吏,听得张端这声大喝,若有所思。
“山东官员风气,让人耳目一新啊……”
裴民策马穿过长街,下马匆匆步入厅堂。
“禀国公,人捉到了。”
王笑头也不抬,道:“我们现在讲依法治徐州,你不要乱捉人。”
厂卫出身的裴民听了这话,会心一笑,莫名地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还是当走狗比当将军好啊!
“是。卑职一直等他出了徐州地界,这才动手拿人。到现在他都还以为自己是被郑党的人捉的。”
王笑点点头,对裴民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裴民又道:“幸好是这样,卑职打听了一下,这小子背景真不简单。”
苏明轩看着手中的情报,给王笑梳理,道:“冒家是元代镇南王脱欢之后,元亡后遁迹如皋,氏称冒。太祖得天下之前,张士诚曾召其祖为丞相,托病力辞不仕。后建万卷藏书楼,保存战乱中的籍典。我楚朝开国后,冒家世代高官,且都以‘为官廉洁、体贴民情’著称朝野。”
王笑道:“鼎盛了两个朝代的大世家?”
“是。冒襄之父冒起宗,曾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如今任湖广布政使,以‘天性耿介、刚直廉洁’著称天下,居官数十年,无人敢向他行贿请托。时至今日,山东依然有人称他包拯在世。”
“至于冒襄,他素来有才名,十四岁便被称作当世之‘王勃’,江南文人夸其点缀盛楚一代诗文之景运,在复社中享有声望。”
说到这里,苏明轩感慨了一声,又道:“他虽未入仕,却在江南久负盛名,郑元化都不愿轻易碰他。国公你把人捉了也是个大麻烦,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文坛群情激愤,影响极大。”
王笑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向裴民问道:“他招了吗?”
“没招,这家伙嘴还挺硬的,但卑职还未用刑。”裴民拱手道:“卑职蒙了他的眼,他以为我们是郑党,一直在大骂郑党。因而也得到不少情报……国公过目。”
王笑瞥了两眼,又与柳岚山的招供两相对比,略一想,许多事不用问已经洞若观火。
他摇头轻呵一声,不再理会此事,继续埋首公务。
苏明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劝道:“复社四公子家世都差不多,侯方域才名还胜冒襄一筹,被称为楚之李白。这样有名气的才子,留之无用,沾上却惹一身诽谤。依我之见,还是赶出去为妥。”
“此事没这么简单,我还没看出郑元化的意图。”
王笑如此低语了一句,向裴民又道:“那个上书治黄河的都水司主事陈京辅,找到了没有?”
裴民拱手,道:“卑职已派了两批人分别潜到嘉兴与杭州寻找。”
“对了,马时胜呢?”
“这……禀国公,当时我军击败关明之前,马时胜已经离开了。卑职打听了,南面朝廷并未依诺给他封官,如今估计已到了苏州。”
“这是我第二次向你问他,别有第三次。”
裴民心下一惊,慌忙应道:“卑职本想派人去苏州,只是徐州城本没多少锦衣卫,事情又多,目前还在向军中借调人手……”
王笑手中的毛笔停住,道:“柴指挥使过日天就到了,你要是办不好,我直接让他办也可以。”
裴民心中一凛,一抱拳,高声应诺道:“卑职办得好,卑职一定不惜代价,让人看清楚敢献城反叛者的下场!”
“明白就好,下去吧。”
终于,王笑打了个哈欠,挥走最后一批差吏,回到后衙。
房里,秦小竺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咳。”
秦小竺惊醒,脸上还沾了些墨迹,王笑过去,抬手给她轻轻擦掉。
“困了就先去睡。”
“情报还没看完呢……淳宁说济南无事,就是很想我们。”
“是吗?我看看……”
“呶,这里……还有,有件事太有趣了!”秦小竺道:“南边朝廷要下诏,说是可怜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四川的百姓连遭战火,要免除他们三年的赋税。”
“娘希匹,亏了得这帮家伙想得出来!脑子怎么长的啊?都是不在他们治下的地方,真能装大方啊,反而是真在他们治下的地方,居然还加征了一次练饷。”
“他们怎么不把我们辽东的赋税也顺手免了呀?反正大方,不如把朝鲜的也免了啊。”
秦小竺说完,自己支着头又乐了好一阵子。
王笑也笑了笑,拿着那封情报看了一眼,心中看法却是不同。
对方不是傻,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回应自己的奏折……明天找表兄议一议吧。
情报是从南京递来的,这些探子机敏勇敢有余,但可惜,抄个诏书都有错字,有的地方完全就是一团黑墨。
主要是那边文风昌盛,诏告天下的诏书里生僻字也是多得吓人,“勷、僭、蠹、繇……嗯?算了,细节明天再分析。”
“王笑,甲妓很有趣啊。”秦小竺忽然说了一句。
“你是说……狎?而且你那也不叫狎。”
秦小竺道:“嗯,她们说话又好听,言谈举止都让人赏心悦目。懂得又多,不是那种以色娱人的,像是交友游玩一样。”
王笑感慨道:“我的小竺还能说‘赏心悦目’这样的词了,说话文雅不少啊。”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其实我本来也能当个才女,主要是我四叔他们把我带坏了。你看秦玄策读书也还行吧?”
“玄策在人家面前只能算是个刚启蒙的。”王笑随口道,“捧名妓,那是最费时间的和银子的事,江南文人能把她们捧到这个地步,同时还能钻研出一笔好文章,我也很佩服他们。”
“这你就不懂了。”秦小竺道:“一边捧名妓,一边学文章,最快了。你看我今天就文雅了许多。”
王笑看着手里的情报,漫不经心道:“最后剩下了什么呢?南宋到最后,还有文天祥的‘一片丹心照汗青’让后世留个念想。若有朝一日楚朝亡了,这些人的目光大概还是盯在那几个名妓身上,讨论她们谁最有风骨。
到了那一步,这楚朝还值得拿出来说道的男儿……好像已经没有几个了,那也就只能盯着几个流落风尘的女人们。或者说,一定要把她们和她们那些名满天下的夫婿拎出来比一比,看看水冷不冷,时人才能觉得……足够讥嘲这些男儿。”
秦小竺有些不解,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有些感慨罢了,我一直知道南边的局势糜烂,但每多呆一天,更觉糜烂一分。楚朝立国近三百年,以前真就没有才色双绝的?为何反而是到了现在,秦淮名妓才名冠江南?”
“为何?”
“国事每败坏一点,享乐之风反而更胜天下承平时一倍。这些人,是要把有生之年的福份都尽快享受完才甘心。”
斗转两世,还能把这些相貌、才情最上乘的女子挑出来,让人佩服啊。
秦小竺想了想,问道:“王笑,你是不是说是那些名妓败坏了江南的风气啊?我觉得她们看起来不像那种坏女人啊……”
王笑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说,随给给秦小竺简单解释道:“她们只是产物,与其说是因,不如说是果。”
“如今我们楚朝文士的风骨……怎么说呢,他们喜欢这种才色双全、名气又大的。于是做这行业的人为了讨好他们,去掳、去抢、去弄得家破人亡把有资质的女儿带去养,成名后与文人们诗歌相合、互增名气。
若等到楚朝亡了,他们大概会回过头来,指着她们说‘红颜祸水,江山是因你们而亡’;或者拿出来称‘我本不想投降事清,奈何家中小妾不忍我死’;或者再拿她们添几笔风流故事,让后世人都称道自己这个风流才子……”
秦小竺听着皱了皱眉,没来由觉得有些郁闷。
想教训点什么人,又觉得那么大一块江南,实不知要去教训谁。
她今天却是难得没说什么骂人的话,最后只是求助般地,向王笑问道:“那我们掀翻这南面的朝廷吧,你打算怎么做?”
这次,王笑却是沉默了一下。
“眼下时机还没到。另外我也没想好怎么做……真打起来了,我倒是不容易战败,但只怕一个决定做错了,就会死很多无辜的人。”
“哦。”
“慢慢来吧……”
秦小竺也不再找王笑说话,让他把最后几封情报看完,她则去让婢子打了水来。
等两人上了榻,她拥着王笑,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没有她们漂亮啊?”
“你比她们漂亮。”王笑道,颇为真诚的语气,还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哼,哄人。”
“没哄你,她们虽然初见惊艳,其实是因为被追捧形成的自信。仪态也好、表情也好,美则美矣,但过于注重美了,始终缺一点自然而然。你才是真漂亮,一举一动又有真趣。”
“真的吗?”
“真的。”
秦小竺却又问道:“那要是淳宁问你,你怎么说?”
“眉儿端庄娴雅之气韵,岂是她人能比的?”
秦小竺这才完全开心起来,她是哪怕自己输了一点也不紧,只要淳宁能比过人家就能高兴的。
“王笑啊,其实你今天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就知道我长得一定不输她们了。”
“好了好了,你别一直在意了。”
“好吧。你说的,我有真趣……”
“嗯,态浓意远淑且真……”
过了一会,秦小竺轻轻哼了一声。
“都很晚了……”
“没事……我把事情安排好了……”
“我们最近……有点多哦……”
“回济南了你让着缨儿她们点就好……”
秦小竺咬着牙,“嗯”地答应下来,心想缨儿她们是自己人,还是可以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