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楚军与瑞军再次交战在一起。
几番厮杀之后,楚军见难以取胜,抛下一地尸首,又缓缓向营地撤去,接着倚营而守。
“他娘的,打个仗跟缩头乌龟一样。”
瑞军战台之上,唐节一边骂,一边指挥着兵马,稳扎稳打地压上去。
“报!有一股楚军正从南面山地突围,人数三百左右,楚帝疑在其中……”
李柏帛闻言,面色郑重起来。
唐节不为所动,继续驱动征东军向楚军大营攻去。
李柏帛便提醒道:“三殿下,万一走了楚帝……”
“不要理他。”唐节道,“就算走了狗皇帝,等我击溃王笑主力,他还能跑到哪去?”
李柏帛想了想,苦笑一声,转身下了战台,回自己帐中躺下。
汤小霜身上伤还未痊愈,正在帐中养伤,见他回来,不由诧异道:“你今日怎不去观战了?”
“夫人伤势未愈,为夫放心不下,特回来看看。”
汤小霜虽不信这个理由,被哄了一句还是有些高兴。
“你休要哄我,说吧,莫不是唐老三排挤你?”
“不是,”李柏帛叹道,“这两日看来,其实三殿下所言不虚。王笑强在奇谋攻心、而非排兵布阵。三殿下征战十数年,精通阵仗,王笑绝不是他的对手,不需要我参谋。”
“咦。”汤小霜讶道:“但以你那磨磨叽叽的性子,凡事总要亲眼看了才放心,今日怎舍得回来陪我这个黄脸婆?”
“王笑明知打不过三殿下,总是出些伎俩,唉……我也知道他故弄玄虚,但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去猜。这感觉便好像是看了一道八股题,脑子不由自主要去破题。与其在阵前被他牵着鼻子走,不如眼不见为净。”
李柏帛说着,不由感慨道:“如今看来,三殿下大巧若拙呐……”
话到这里,他一转头,只见汤小霜面若寒霜,显然十分不高兴,他心中一惊,喃喃道:“夫人,何事不快?”
“哼。”
汤小霜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李柏帛好一通劝,却实在不明白妻子为何不悦。
哄了许久,才听汤小霜道:“我问你我是不是黄脸婆,你竟敢不答,显然是心里已这般觉得……”
“夫人何时问我了?”李柏帛讶道。
再回想刚才的对话,他冷汗便流了下来。
这是,防不胜防啊。
“刚才夫人问了吗?我没听到。”李柏帛故作镇定地答了一句。
“你还敢……”
下一刻,忽听帐外有兵士报道:“军师,三殿下请你和夫人过去。”
“嗯?何事?”
“卑职不知,似是楚军又派了人过来谈。”
李柏帛颇为奇怪。以唐节的性子,王笑再派人来,一箭射杀了便是,这次居然肯见?
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又重新泛上来……
夫妻俩一路走到唐节大帐外,远远就听到帐内传来唐节的叱骂声。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他们若真是待你好,今天能让你来吗?!要不是我眼力好,你现在已经被乱箭射死了知不知道……”
李柏帛夫妇掀帘进去,发现里面也没亲卫,唐节大马金刀坐在帅位上,一张怒容很是吓人。
一名女子端坐在帐中,身影勾勒出绝美的姿态。
汤小霜只看身影便认出了陈圆圆,不由叹息了一声,上前拉着陈圆圆的手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别再犯傻了。”
“李家嫂子……”
“别说了。”汤小霜道:“你到我帐里住着。我让元瑜搬出去,正好他嫌我是黄脸婆……别的事等打赢了仗回京再谈。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陈圆圆明白她是好意,却还是道:“嫂子稍待,我还有话与唐三哥说。”
“死性不改。”唐节冷哼一声,道:“你一个字都别给我说,我不听。”
陈圆圆也不敢看汤小霜,转头在帐中又望了一眼,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不在吗?”
“他不想见你。”唐节道。
“想来是不在的吧?”陈圆圆反问了一句,道:“怪不得唐三哥攻个不停,王笑还以为师父反悔了……”
“你住口。”唐节挥了挥手,道:“小霜姐,你先把人带走,等孟先生回……回头处置。”
“唐三哥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今日来,是怕你误了师父的大事……”
唐节将自己的椅子一拉,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陈圆圆,坐在那里翘着个二郎腿,表示自己懒得听她说。
汤小霜拉着陈圆圆要出去,没舍得用大力,陈圆圆挣扎了一下,接着说道:“那天王笑与师父会面,嫂子虽在场,有些事恐怕是不知道的吧?事实上师父给王笑的圣旨里还夹了这封信,你们一看便知……”
唐节头也不回,仿佛睡着了一般。
李柏帛看着陈圆圆掏出一封书信,有心想看,好不容易才把好奇心按捺下来。
他转过头,闭上眼,尽力不去听陈圆圆说,却还是暗中猜测着。
王笑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呢?到现在他还能玩什么花样?
汤小霜却不像他们,心有好奇,拿起那封书信便看。
“好像真是孟先生的笔迹。”
她低头看了一会,又是惊呼一声,将信递在李柏帛眼前,道:“你看看是不是?”
“我不看。”李柏帛道:“王笑说什么我都不信。”
话虽如此说,他目光一瞥,却还是神色郑重起来,接过信纸扫了几眼,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三殿下……”
唐节听李柏帛唤了一声,鼻子里反而响起鼾声。
“呼……噜……”
李柏犹豫片刻,附身在唐节耳边低语起来。
“意思是……河心小岛上,孟先生与王笑那次谈话时,王笑已经投降了,只是假装谈崩。此事只有陛下、孟先生二人知道……
原因是,虽然南京的唐中元一直和孟先生有合作,但等山东平定之后,我们下一步就要攻取南直隶。孟军师先布了一手棋,让王笑假意不降、带楚帝到南下,我们领一支兵马追击,他再通知郑元化领兵北上,名为接应楚帝,实为阻截。
这可能也是孟先生瞒着我们的原因,为了让我们与王笑真的打上一仗。到时王笑与我们一起先杀郑元化,再杀楚帝,江南可定……”
他说了一大通。唐节眼也不睁,道:“假的。”
“这信,像是孟先生亲笔。”
“陈圆圆仿的。”
“那王笑又是如何知道孟军师与郑元化有合作?”
“老子不管。”
“但此事若是能成,陛下可速得江……”
唐节倏然起身,一把抢过李柏帛手里的信,撕成粉碎。
“想对老子用计,休想!”唐节指着陈圆圆道:“我看你是昏了头,关你一阵子,你想明白了再说!”
下一刻,只见陈圆圆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这笑容落在唐节、李柏帛、汤小霜眼里,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那分明是一副‘得逞’的表情……
“我提醒唐三哥一句,你已经中计了。”陈圆圆道,“就算信是假的,你不妨再想想,我师父明明最想亲手杀掉皇帝,为何这次却离开大营?或许是有别的变故,或许……他算定了唐三哥你不是王笑的对手。”
她说完也不再挣扎,任由汤小霜拉着她出去。
帐中,唐节忽然大发雷霆,一脚踹出,将帅椅踹得稀烂!
他发现,陈圆圆最后一个笑容和最后一句话,他没办法从心里抹掉。
“中计?不可能……王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李柏帛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猜,却还是不由自主思考起来,喃喃道:“是啊,他到底还能有什么阴谋?”
难道信上的内容是真的?孟先生给了他什么后手?不像……
好一会儿之后,李柏帛叹道:“把陈圆圆放了吧。”
“什么?她既然回来了,你让我放了她?”唐节不悦道:“当时若不是我被孙白谷困在栾川,我绝不同意孟九派她们进京!现在……”
“若王笑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留她在军中,那又如何?”
“我不管他什么目的!”
李柏帛想了想,又道:“三殿下若是真的败了,孟先生或许还有后手,放了吧。”
唐节怒气愈甚,吼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败?!”
他的心情终于变得郁闷起来……
次日。
唐节站在战台之上,看着远处的兵阵来往,脑中不由自主思考起王笑到底有何阴谋。
“不要想,我的脑子不适合想这些……但他到底还能怎么样呢?”
战场上,兵阵排开,楚军战鼓不停,已逼了上来。
唐节能感受到王笑临阵指挥的技巧都有在进步……当然,比起自己还差得很远,但相比前几天也算有模有样了。
另外,楚军被包围了几天,每每被逼退,士气却也未受到太大影响,在鼓舞士气这一点上王笑做得确实不错。
双方帅旗挥舞,互相逼近。
箭雨落下,火铳声响了一阵,前方的步卒轰然撞在一起。
“杀啊!”
战场上的嘶杀与惨叫传到战台上变成遥远的画外之音。主帅并不在乎单个士卒的生死,估量着双方的伤亡,拿捏着何时再压上兵力,从哪一面进攻……
一开始伤亡总是差不多,唐节没有在交战的地方看得太久,转头梭巡着整个战场,试图通过王笑的布阵、观察出他的意图。
看起来,王笑今天是想正面决战……真的吗?
唐节有些疑惑起来,王笑绝对不是这样鱼死网破的性格……
过了好一会,唐节皱了皱眉。他兵力占优,这一战打起来本该很轻松,但此时有些忽然有些举棋不定。
他每次指挥都有节奏,现在已经到了他再压一支兵马上去的时候,可心里带着疑惑,他下令便有些迟疑。
“再等一等吧,留一点底牌……”
与此同时。
楚军战台上,秦玄策果断下令,将第二支步卒压了上去。
帅旗挥动,鼓声大作,又一支楚军杀入战场,瑞军的伤亡陡然增加。
楚军士气大振。
眼下交战的情况虽然楚军暂时占了优势,秦玄策却更加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己又少了一个筹码,他人数本就少于对方,越往后怕是要越难打……
“王笑。”秦玄策喊了一声,伸手握着王笑的胳膊,将手心的冷汗在他衣服上擦了擦。
才擦干,手心又满是冷汗。
“你真要让我来指挥?”
“别紧张,你的节奏比唐节好。”王笑道。
秦玄策收回手用力捏自己的伤口,疼痛激着、让他更清醒了些。
开战之前王笑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开来……
“记住,你今天不是普通的校将、不是先锋。你要做的不是拿着长枪身先士卒,而是指挥大军打败唐节……
这次你四叔也在,但他是将才,所以我用你。你比他更能领会兵法精髓,你三叔也说过,你是秦家最聪明的人之一,秦老将军的战法你耳濡目染多年,论指挥能力,你并不逊色于唐节……
这一战,唐节兵马虽多。但你也有优势,前几天唐节都是与我交手,他对我的指挥实力已经有一个固有的认知。今天换你来指挥,我们便是要打破这个认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发现我们战法比先前高不止一筹时,你已经占了先手。”
秦玄策不由反问道:“但是,我怎么就比你高不止一筹了?”
打败唐节,这是秦玄策之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对方是与官兵鏖战多年的中原宿将,自己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后辈。
王笑道:“我行军打仗,需要把一切在事先就考虑好。但临阵之时,许多事便不能迅速作出判断……怎么说呢,这种事是需要有肌肉记忆的,敌一动、我们便要动,这需要多年的经验。比如,若是下战棋,每一步都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或许能胜过唐节,但战场不是这样,他临阵反应比我快太多。
你不同,你长在秦家,骨子里便有这样的记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才是秦家第三代的帅才。”
秦玄策愣在那里。
“真的。”王笑最后说道:“我相信你能击败唐节。放手去做,让世人看看,也让秦老将军在天之灵看看,你秦玄策能成为当世名将。”
战鼓的轰隆声响彻。
唐节终于压上了一支人马。
楚军却已凭借着暂时的人数优势将战线向这边推进了一些,也赢得了更大的调度空间。
瑞军士气稍减。但没有人认为这一战自己这一边会败。
战事才开始,瑞军这边的预备队还要远远多于对方……
唐节也没有想过败的可能,他只是觉得,王笑今天的打法变了,不像往日那样稳妥,变得更激烈,反应也更快……
李柏帛也走上战台,凝视着远处,缓缓道:“今日战势更激烈些,他们是打算决战?”
“我不怕决战。”
李柏帛愣了愣,闭口不言。
他知道唐节在怕什么,在怕王笑还有后手……
后手在哪里呢?
他望着血流成流的战场、楚军的大营、远处的山川,心中那缕不安感挥之不去。
王笑的目光比所有人都沉静得多。
视线中,战场上不停地有将士倒在地上,挣扎着、抽搐着。有楚军的,也有瑞军的。
他并不认识他们,也说不上悲恸。
看着这一切,只是让他感到对战争的厌倦。
“快了,这一战之后,都稍微歇一歇吧。”他低语道。
……
双方从清晨杀到晌午,昨日流满血迹的黑褐色土地重新变得鲜红。
前方的杀阵中,秦玄策已经把所有的步卒都压了上去。
鏖战正欢,暂时还看不到胜负的趋势。
秦玄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吩咐下去:“先给骑兵放饭、给战马喂食。都不许吃太饱……”
“是。”
八千兵马开始沉默地进食。
干粮落肚,他们感到重新有了些气力,却还隐隐感到饥饿。
而正面战场上,正在鏖战的步卒已是又渴又饿。
今日的搏杀分外激烈,过了晌午,双方主帅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同袍的死伤不断发生,凄惨的哀嚎刺激着他的神经。就算是老卒,战到现在,也感到疲惫。
同时,紧张感让他们脱水,尿意也让这场厮杀显得格外漫长……
日头向西移动,双方将士的士气同时低落下去。
“大帅,伤亡太高了,是不是再把后阵压上去?”杨元忠拱手向唐节请示道。
唐节喃喃道:“不是王笑在指挥……”
“大帅?”
唐节回过头,神色冷峻地应道:“再等等。”
“可是……”
“再等等!”
杨元忠不敢再应声。
唐节却是神色愈发冷峻起来,转头向李柏帛道:“不是王笑在指挥,行事风格完全不像。王笑去了哪?”
李柏帛自然也不知道王笑去了哪,闻言不由沉思起来。
这件事于他而言,实在太像是一个难解的八股题,让他不由自主地便陷进去。
唐节之所以问,也不是要李柏帛真有什么答案,径直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来人,传令东面乔同部,严守要道,防止楚骑逃脱……”
“杨元忠,你带五千骑兵,绕到东面,从后面突袭楚军!”
杨元忠闻言一愣,喃喃道:“可是正面……”
“去!”
“是……”
唐节难得感到有些紧张,并不是因为战场上出现了劣迹,而是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接着,当他目光重新落回战场,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小小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