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是太平盛世,淳宁觉得自己大概会是在十王府孤老一生的命运。而如今遇到这样的乱世,也悲也苦,往后的人生似乎也随着天下动荡成了一片未知。离京逃亡,她虽然看起来还很平静,心里其实也感到巨大的彷徨。然后随着王笑回来,所有人忽然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但另一方面,淳宁对王笑其实是不太熟悉的。成亲之后一个月的相处,也经历了一些事,两个人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吃吃喝喝逛逛,她虽然也知道自己的驸马也许算得上厉害,但更直观的感受还是他有些孩子气似地贪玩,喜欢拿新奇的事物逗自己,“这个你也没吃过吧?”类似这样喜欢看自己有些微窘的样子。
有时候淳宁也觉得奇怪,为何他就能做到那样气定神闲谈笑间将事情办成?看起来分明就不怎么费力。
她其实对他是有些好奇的。
于是趁着现在,王笑在澡盆里睡着了,她第一时间是站在那稍稍打量了他几眼。
此时还是午后,屋中氤氲着从窗纸上透进来的微光,王笑仰着头倚在那,脸色有些疲倦,皱着眉头,直挺的鼻梁,嘴微微张着显然是说话说到一半睡着的,下巴勾勒着坚毅的线条不再像原来那样柔和,脖子上是一片伤疤,被热水蒸得发红。
然后,身上又是许许多多的伤疤,圆圆的箭孔、长长的刀痕,错落而密布……
成亲那段时间,有次他换衣服时淳宁不小心扫过一眼,那时候他要瘦些,但是并没有这些伤痕。
想着这些,想象着他辽东之行的经历,她忽然觉得一颤栗从指尖传到心里。
王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她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什么野心,她知道他是那种宁可一辈子不当官只为了能多睡一会不用去早朝的人。
她便想起新婚之夜,她问了他一句“你肯帮我们吗?”王笑没有犹豫,应了一声“好”。
再往后,他没再说过这个话题,做什么都是轻轻松松的样子,但其实……背后也是不容易的吧。
淳宁吸了吸鼻子,又往前走了一步。
脚落下,很轻,宫裙在地上往前拖了一段。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胸膛往下,往水里扫了一眼,脸色一红,紧张地转过头,有些慌起来。
现在怎么办呢?
在水里睡着了,一会水凉了肯定会生病……那就得扶出来。
她闭上眼,再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脸色愈发有些红。接着伸出手,缓缓碰到王笑臂上,想把他拉起来。
碰到的一瞬间她有些慌,又想起在秦小竺背上划伤痕的时候。
“是自己的夫君呢。”
如此给自己打着气,用力一扶。
好重。
木桶里的王笑动都没动一下。显然,以她的力道是不可能扶起来的。
本来还打算把他抱到床上去……但她其实没预料到有这么重。
淳宁闭上眼,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把甘棠叫进来?那丫头也没多少力气……那把小竺叫过来?感觉似乎不太妥当……叫缨儿来吧,她一直伺候他的,要不然找两个健妇过来把他搬出去好了……但,就会别人看到了……
心里想着这些,淳宁又睁开眼,想着要不要怎么遮一下先。
往水里看了一眼,脸上烧得发烫,她正想闭上眼,却感到一道目光向自己扫来。
她视线一移,便见到王笑已睁开眼,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看着那一袭宫裙飞也似地逃出屏风后面,王笑微觉得有些好笑。
居然偷看自己洗澡,不像话。
他起身,擦了擦身子穿了衣服,臂上那种细细滑滑的感觉让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出来后目光便不由往淳宁手上瞥了两眼,见那一双素手果然是极好看,怪不得碰在身上那样舒服……
淳宁好不容易才敛了神色,重新摆出平时那种庄严的派头,被他一看,脸上不由又有些发红起来。
“醒了便好,孤还担心你着凉了。”强撑着说了一句。
王笑心中好笑,却也没继续让她为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又道:“对了,父皇我接回来了,算时间,应该到莱州了。他精神不太好……”
语气像是小户人家谈起长辈,只说些老人家身体如何之类的,像是没想到皇位权力这些。
这事其实昨夜已从高成益口中传扬出来,这边都已经知道了。此时淳宁却从王笑的语气中敏锐地发现,王笑比她对父皇要更亲近些。
她和周衍对延光帝的感情颇为复杂,从小便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也只是几句礼数的对答。若说该要孝顺也只是礼教要求的,而非真的是父子父女间有多少感情。到如今反倒是相互防备更多一些。
因此,在沧州城时,王珍做主让这边与延光帝分开突围,淳宁与周衍虽事先不知情,但事后也未因此责怪过王珍。“天家无父子”这是他们浅移默化中早就接受了的事,换位而处,延光帝若是抛下他们,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王笑有些不同,他是真的与延光帝相处过的。算计利用这些当然有、还占了大部分,但也有放下时政如常人般相处的光景。王笑嘴里的“父皇”,对皇权的敬畏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老丈人”的意思。
因此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头子睡眠很成问题,回头要调理一下”之类的话,淳宁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这段时间她和许皇后、周衍谈起延光帝,说的都是什么时候让他退位由周衍登基、之后该如何防止他夺权、其心腹又该如何处置……
淳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心肠狠毒,眼眶便又有些发红起来。
“好了,别哭了。今天哭的人太多了。”王笑伸手在她眼边擦了一下,又笑道:“都会好的。”
淳宁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的笑容,一时有些恍惚。
他还是轻轻松松的样子。
若不是看到他身上那些伤,她便又要以为他真的是举重若轻……
下一刻,她嘴里又被塞了一个东西,她一愣,整个人便呆住。
“你吃啊。”
她咬了咬,甜甜的,也不知是什么。
“阿胶糕,我从济南带的,你没吃过吧?”
又是这样。淳宁微微感到有些气恼,但……还蛮好吃的。
王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力擦了擦头发,自语道:“好困,长头发好烦……”
说着,往榻上一躺,没了声音。
淳宁目光看去,见他趴在那,手里的毛巾还没放下又睡着了。
她便也不叫宫人进来,亲自将他的鞋脱了,又拿起毛巾给他擦着头发,然后褪了宫裙在他身边躺下来,拿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住。
做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一切都很自然,本来就是一对正名言顺的夫妻,便不觉有什么害羞的。
午后的阳光映在纸窗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回到了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一切战乱都还没发生过……——
接下来,德州城有了变化。
这座运河名城在楚朝原本也算得上是繁华重镇,但随着唐中元东征、建奴入塞,漕运渐渐停了下来,德州城前段时间便有些萧条。
大量的人逃难去往江南,而北边也有逃难到德州的人,人口结构也因为战争有了不小的变动。同时,小股的山贼流寇借机劫掠,没了管束的官兵开始劫掠。失了生计的人、外地来的盗贼也让治安愈坏,一副乱世景象。
城中百姓本以为楚、瑞两朝在德州地界开战,会使这世道更乱。但随着齐王进入德州,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似乎与他们预想的有些不同。
征战固然还在继续,但德州城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构建秩序。
齐王殿下正式就藩德州,要在城南修建齐王府。
这消息说来让人有些诧异,楚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在德州修王府,要么就是太傻,要么就是太狂妄。当围在城外的二十余万瑞军不存在不成?
但击杀了奴酋的怀远侯已经归来,正在城中。这么一看,就有些视吴阎王大军如无物的意味了,让人觉得局势要稳定下来……
寻常百姓关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修齐王府的工钱。
王府的选址在城南的一片大海子,德州城多的是这样的海子,要修王府便要把这些海子填上,极耗费人工。这次不是征用民役,而是用战俘以及投降反贼的官员家眷,因这人数不够,齐王便下旨‘雇佣’百姓修建,干一天,两升米或一百文钱。
因这工钱丰厚,诏令一下,满城沸腾。
更让人沸腾的还不仅是王府的修建,齐王一行还有大量的皇亲、官员、军官,因齐王已经监国,入城之后又封赏了许多人,要建立许多宅院及各式各样的衙门。另外,城墙要维护,军营也要建,总之是要大兴土木,赚工钱的机会实在太多。
诏令下达的第一天,官府便组织人手开始填海子、修城墙,干了一天便给民夫结银子、发禄米,无数人欢欣鼓舞。
同时,齐王还下旨,让‘德州漕运商行’作为皇商,负责‘承建’德州城内所有‘工程’。
许多人并不明白这‘德州漕运商行’是什么东西,等后来一看才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德州帮吗……
却也有人想到,等海子填好,德州城内的木料、石料、土料这些都不够了怎么办,反军可还围在城外呢。
便有人道:“到时候反军肯定被揍跑了啊。”
“就是,打败建奴的怀远侯和关宁铁骑都在城内,瞎操什么心!”
散布着这些消息的人大声嚷嚷着,等到周围一群人信心倍增,便接着往下一个地方去鼓舞民心。
大兴土木的同时,德州城的治安也迅速地被提升起来。
锦衣卫接管了城池,对盗贼、强盗、细作进行了大清洗,以极短的时间将德州城筛了一遍又一遍。
德州百姓拿到工钱与米粮,填饱了肚子,又感受到城内的秩序之后,心里的那秤称便又重新往楚朝这边偏移了些。
“毕竟楚朝才是天下正统!”
虽然是因为很现实的理由,但话说出来还是非常大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