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顾回芳已拿下了,要不要审?”
“伤亡如何?”
“锦衣卫死十七人,伤二十人。神机营死五人,伤六人。歼真奴二十三人,汉奸三十一人,活捉四人……驸马又是大功一件。”崔老三赔笑道。
王笑眉头一蹙,重重在案上一拍,骂道:“你还笑?!打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崔老三吓了一跳,缩了缩脑袋。
“围二十人,还要调动神机营?锦衣卫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一句话,旁边的耿叔白、刘一口都有些讪讪起来。
秦玄策低声道:“那些家伙是精锐……”
“你闭嘴!”
刘一口便轻轻拉了秦玄策一下,低声道:“驸马,卑职一定会把这个脸面再给你挣回来。”
“挣回来?死掉的人能活过来吗?往日里你们体恤兄弟,一遇战阵就是要他们的命……”
骂了几句之后,王笑揉了揉脑袋,一时也有些无语。
过了一会,他看着刘一口的伤处,叹道:“吃瘪了吧?让你占着个山头就敢小觑天下英雄。先去治伤吧。”
刘一口垂着头走了两步,想了想回头看了王笑一眼。
铁塔般的大汉,看起来却是委屈巴巴的样子。
王笑无奈,只好又道:“去吧,下次长点记性。”
“是。”
王笑挥挥手,又向耿叔白道:“先把死伤者厚葬怃恤,赏赐分放下去。去把丁曲押过来,和顾回芳一起审……”
牢房里很是阴暗。
王笑不急着审顾回芳,而是先审了丁曲。
“丁曲……十一岁中秀才,十四岁乡试第一高中解元。延光十年,带头揭发河间府贪腐一案,被剥去功名,琅珰入狱。延光十二年,卢公为你洗冤……”
王笑将手中的纸放下,摇了摇头道:“你是卢公的学生,却暗通建奴?我确实没想到。”
丁曲摇头道:“我没有。”
王笑盯着他看了两眼,叹道:“当时我第一次去卢公府上,见你们三人青年才俊,国之栋梁。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场面。”
“我没有。”丁曲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陷害我?”
“要证据?”王笑拿起一叠供状摔在他脸上,叱道:“顾回芳已经招了,你叛国求荣、欺师灭祖,罪无可恕!”
“你冤枉我!王笑,你操弄厂卫,陷害无辜,国法不容……”
王笑气极而笑:“跟我成语是吧?嘴硬。”
他四下一看,对着满屋琳琅的刑具挑挑捡捡起来。
崔老三连忙道:“不劳驸马动手,让卑职来,让卑职来。”
“弄细致些。”
“好咧。”崔老三应了一句,手里便叮叮铛铛地摆弄起来,又对手下的番子吩咐道:“你们把他绑到铁床上,老子来刷皮,你去烧沸水……”
丁曲勉力抬头看去,见崔老三手里拿着个铁钉做的刷子,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心中大骇,连忙道:“你不能滥用私刑!”
“闭嘴吧你。”崔老三随手拿起一把盐便抹在丁曲伤口上,疼得他嗷嗷大叫。
“等老子把你这层皮刷下来,你他娘的再叫也不迟……”
“我招!我招。”丁曲痛得脸都扭曲起来,讨饶道:“我确实给了顾回芳消息,但我也是被逼的。”
他一句话说完,面色瞬间衰败下来,喃喃道:“我不想害死老师的,可我没有无路可走了啊,上了贼船,下不来啊……”
崔老三怒极,骂道:“老子还没用刑,你招?招你娘。”
“驸马,你听我说。我有一个重要的事告诉你,你摒退左右,我单独告诉你。”
王笑摇了摇头。
丁曲面露哀求,只好低声道:“你听我说,楚朝的气数尽了,真的。老师心里也清楚得很,但他太老了,老到没法再顾忌自己的前程。但我们不同,我们还年轻……”
“你给了顾回芳多少情报?”王笑打断道。
丁曲一愣,喃喃道:“我……我记不清了……”
“朝堂大小事、官员名录、京畿布防、各地人口粮仓……这些年,老师手里过的事太多,我能拿到的,都给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一桩桩说……”
良久。
王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背上凉得只冒冷汗。
丁曲又道:“驸马,你明白的,我做不做这些,楚朝都要完了……但社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了我,我能搭上线的,能让你裂土封王,荣华一生……你听我说,等清军入主中原,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
王笑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临走时,他向崔老三问道:“水烧好了?”
“烧好了。”
“刷吧。”
“王笑!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言而无信……”
一路走到外面,王笑吐了一口浊气,才走进另一间刑房。
小柴禾正拿着铁钳将顾回芳的手指铰下来。
王笑目光看去,见顾回芳一脸痛苦,眼睛里却依旧是灰蒙蒙的。
“招了吗?”
小柴禾摇了摇头,道:“这家伙嘴硬得很。”
王笑哂道:“一个汉奸,能怎么嘴硬?”
顾回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唱穆桂英,唱的是‘赤心天可鉴,都只为抵御辽虏灭胡酋’;你唱王昭君,唱的是‘宁作南朝黄泉客,不作夷邦掌国人’……但结果,自己做的却是这等勾搭,心里是怎么想的?”
“戏台上只是戏台上。”
“不亏心?”
顾回芳默然了一会,淡淡道:“我没有心。”
王笑问道:“你是汉人?”
顾回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们可有把‘辽人’当作汉人?”
王笑微微一愣,问道:“有什么区别?”
“若无区别,为何辽人是‘辽人’,汉人是‘汉人’?”
王笑颇有些一头雾水。
小柴禾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笑才稍稍有些明白过来,向顾回芳道:“和我说说你的事?”
顾回芳微微有些愕然。
王笑道:“你今天肯定要死的,但不妨说说你的事,便当是……在戏台上说戏。”
顾回芳默然良久。
当王笑以为他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缓缓道:“世代以来,辽人过得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五十年前,辽东大将以鞑靼入侵为由,手握军权建立门阀。但辽人的日子反而更加艰难起来,汉人视辽人为蛮夷,横加盘剥……”
“等到努尔哈赤时,女真人更是大肆杀戮辽民,所有男子似乎被屠戮殆尽,妇人孩童被掳为奴隶。知道什么叫‘屠戮殆尽’吗?除了能逃走的人,剩下的全都死绝了……就是那时候,我爹被杀了,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逃到山海关内。”
顾回芳苦笑起来:“当时我仰望着长城才明白,辽土荒凉苦寒、汉人视我们为蛮夷、女真人视我们为猪狗……如是种种,皆在一个‘辽’字,我们不是汉人,也不是女真人。”
“当时我娘在瑞福班给人浣衣,我晚上偷偷学着唱戏,那时候真好啊。但可惜,瑞福班收容辽民被发现了……你们汉人不许我们在关内生活,说是要让我们辽人守辽土,其实无非也是要欺凌我们。哈哈,女真人杀戮辽民我们还能逃。你们汉人欺凌我们,却是逃都逃不掉!”
“我父兄死于女真人之手,我娘与妹妹死与汉人之手。到最后,我弟弟落在女真人手中为质。你说我是汉奸?那你们又可有视我们为汉人?又可有想过给我一条出路?!”
小柴禾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既死了家人,不思报仇,却给建奴卖命……”
“报仇?哈哈哈……天下倾覆,人如蝼蚁。二十万辽民都死绝了,你却要我一人去报仇?你们骂我们守不住辽土、骂我们不能报仇,又是如何待我们的?!可笑。”
顾回芳笑得眼睛都流出来,看向王笑冷笑道:“你若要我说如今谁更好些?还真是女真人更好些。至少我弟弟在那边还吃得上饱饭,至少他们还肯让我……”
“唱戏?”王笑问道:“你喜欢唱戏?”
顾回芳愣了愣,脸上狂妄的笑容渐渐褪去,良久才应道:“喜欢。”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王笑道:“然后,再最后唱一场吧。”
小柴禾愣了愣,觉得这个交易实在有些离谱。
却听顾回芳张了张嘴,低声道:“好……”
次日。
“老爷你怎么哭了?”周氏向王秫问道。
王秫转过头,喃喃道:“老夫以后再也不听戏了。”
“嗯?”
“既已听过绝唱,又还再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