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足足呆了十二天,每日往来迎送不断,在北京城内外游逛,谈及正经事,中国人却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一拖再拖,就是不肯谈及会商之事,这不由不让穆沙维耶夫心中起疑:中国人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还好,到了第十三天头上,终于有中方差役到俄国公使馆传递公文,俄罗斯和中国就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国界划分一事,从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在总署衙门正式展开第一轮的商谈。下面密密麻麻的开列了中方参与会商的人员名单,从文祥以下,分别有唐文治、志颜、棉宁等。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穆沙维耶夫带同随员,乘马车到总署衙门,和文祥等人见过,一方脱帽鞠躬,一方拱手作揖,行礼之后,分别在长桌对面坐下,各方都有书记员,分别取出毛笔和鹅毛笔,准备做会议记录。
彼此都是有备而来,而且,如此正式的场合,各自遵从国际规定,倒不至于会出现什么疏漏处,共同取出《尼布楚条约》的拉丁文副本,就国界争端之事,做初步的研商。
说起来,俄国人这一次提出重新会商就有条约中的款项,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摸清中国人的底线,若是能够通过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换取中国的默许,则日后在阿穆尔河地区获得的实际上的利益,则是高于一切的。
而为了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段,以一句话来解释就是:从墨里勒克河口的左岸,逐渐向右岸南移,以既成事实,来逼迫中国人答应。
按照当年签订的尼布楚条约,中俄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其右岸直至河源,属于中国;左岸直至墨里勒克河注入额尔古纳河的范围,属于俄国,并且规定:'整个额尔古纳直至河口皆不得保留俄人村屯,俄人所建之额尔古纳寨从对岸撤至大使指定地方(指尼布楚)';,后来经过交涉,最后中国方面同意,'额尔古纳寨从南岸迁至对岸凡在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寨诸房舍应尽行拆毁,迁至该河对岸或北部地区,以上即位俄罗斯东段边境。';
在条约签订之后不久,这一条界河就名存实亡了。本来为了加强额尔古纳河一带边界地区的防务,康熙在墨里勒克河口上游的和伦河(即根河)口修造房屋,设置库克多博卡伦,并把该卡伦的巡边范围上溯至根河河口,以保障两国不会为日后领土纷争而造成任何的歧义。
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中俄贸易的增加,尼布楚条约中关于中俄贸易的规定,使这一地区快速发展起来,从1690至1698年,中俄东北边境贸易增长了七倍多,而从1698到1718年,来华商队多达十次之多,都是取道尼布楚,在根河口附近渡过额尔古纳河,然后经齐齐哈尔进京的。
到康熙四十三年,俄国商人提出,回国的时候不走原路,而是出张家口,经蒙古国的鄂尔昆图拉回国,清政府答应了,但却遭到了尼布楚城俄国长官的反对,因为这样一来的话,他所能获得的国税银和地税银就要全数泡汤了。
俄国长官不断来文交涉,甚至威胁本国商人,最后清政府给闹得烦了,干脆规定,今后俄国使臣与商人来华,皆由鄂尔昆图拉往返。这样的结果就是使俄国人来华的路线不停西移。但实际上,额尔古纳河的根河河口并未就此废止,仍然是俄国人来华,特别是到齐齐哈尔等地贸易的重要通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额尔古纳河俄方一侧的界点已经上溯到根河河口一带。
其二便是俄国人的南迁。也就是这一次穆沙维耶夫南来北京要和中国人商谈的问题,在谈了几句过往旧事之后,穆沙维耶夫说道,"有鉴于贵国多年来与我邦友好交往,敝国有意,在根河河口与额尔古纳河交汇处,为两国土民各自以不通地理为由,私自打牲、砍伐树木,进而越界往来之事,提请贵国注意。"
文祥听完一笑,"这话,怕是专使先生误解了吧?贵我两国的界河,在于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河口处,怎么说成是根河河口呢?这里本来就是我天朝百姓自己的土地,百姓在此打牲,越河往来,更是我天朝百姓自主之行,何干贵国之事?"
穆沙维耶夫干笑几声,"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他说,"根河河口,本是贵我两国既定事实之界河,如何说是贵国独有的?难道阁下忘记了?177年的时候,两国签署恰克图条约之时,将此地分由贵我两国建造的库克多博卡伦及祖鲁海图要塞,作为两国东段边境上的贸易中心了?若是此处乃是贵国所有的话,又如何说得上是两国常设的贸易中心呢?"
文祥为之语塞。
穆沙维耶夫的话并不是撒谎,额尔古纳河上的界点本来是墨里勒克河河口,上移至根河河口,这本身是清政府单方面在边界上对俄国的让步‐‐对于一个主权国家来说,这样的外交失误,是非常非常令人觉得难过和惋惜的。
偏偏他说的并非虚妄,连文祥也为之问住了。
此时坐在文祥身边的志颜说话了,"既然阁下这样说的话,贵我两方又何必为此事争论不休?便是连这一次的会商,似乎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吧?"
穆沙维耶夫赞许的瞄了一眼这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话不是这样说的,中国大人阁下,我国沙皇陛下有感于中俄两国多年来睦邻友好,特派我到贵国来,为两国边境多年来彼此争端,取得贵国的谅解,并同意,只要贵国肯于答应我方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国甘愿退回墨里勒克河之地,恢复到当年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中规定的界点之外。"
听文祥把第一天会商的经过说完,由惊羽呈上厚厚的一摞会议记录,皇帝无暇细看,先放在一边,很感兴趣般的问道,"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
"是。奴才听得清清楚楚,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文祥答说,"照奴才看起来,俄国人为取得名正言顺的黑龙江通航权,简直不惜血本了。"
"倒也说不上什么不惜血本。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恰克图一地的贸易,为新开各地口子,帆影蔽日之景比较起来,在俄国人的心中,分量已经大不如前。若是能够以此换得黑龙江的通航权,换做是朕,怕也是会答应的。"他分析了几句,又说道,"不行!告诉俄罗斯人,大清不允许俄罗斯人的任何船只,不管是兵船还是商船通过黑龙江水域。"
"是。"
"文祥,你是不是不以为然?以为朕这样做,有舍大义而就小利之感?"
文祥一惊,赶忙跪了下来,"奴才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正如皇上圣训所言,黑龙江是我天朝内河,不准外人行船其上,正是明君"
"人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用到朕身上,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有时候想想,两国开战,有多少天朝大好男儿血洒疆场,朕总会觉得不忍心,但若是以为如此,朕就会答应俄国人的请求,将内河开放给对方,他们就错了!"皇帝讷讷的说道,"不要说是死一些士卒,就是朕御驾亲征,亲冒矢石,甚至为祖宗基业流尽最后一滴血,又有何惧?"
"皇上?"
"朕已经命山东、山西、河南三省的绿营新军做好了开拔的准备。"皇帝垂下目光,注视着下跪的文祥,"于俄罗斯国一战,只怕已经不可避免,既然要战,我天朝就要做好一切战前准备,今天不提,明天你去见俄使,告诉他们,他要战,天朝就陪它打到底!"
命文祥几个人退下去,皇帝忽然觉得一阵彻底的放松:当初只是怀疑,如今则成了事实,既然彼此立场泾渭分明,通过外交途径只怕已经再难有所寸进‐‐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和俄国人再费劲脑筋的胡乱琢磨,接下来,就该把精力放在如何打赢这一仗上了吧?
脑中一阵转念,想到十几天前出发,赶赴齐齐哈尔任上的奕山,不知道他到了没有啊?
奕山是五月十九日到达齐齐哈尔黑龙江将军衙门的,黑龙江将军和伊犁将军一样,职衔虽然是军职,但所管范围极宽,治下举凡军政民事,皆由其人一言而决,而下辖军民,亦以官名自称‐‐即自称为黑龙江人。
现任黑龙江将军是常清,他是满洲镶蓝旗,姓爱新觉罗,字靖亭,道光二十七年,由正白旗蒙古副都统调任乌什帮办大臣,咸丰三年任库车办事大臣,九月任喀什格尔领队大臣,次年正月授叶尔羌参赞大臣,六年十月,授伊犁将军,未到职,奉诏进京,改任黑龙江将军至今。
常清也接到了军机处的廷寄,知道皇帝简派奕山到此,是来接替自己的职掌的,,算一算日子,从奕山出京,路上总要走上二十天的时间,便吩咐帐下的中军,把多年来一应公牍文案之类的物什准备停当,等新官一来,即刻办理交接,至于迎请之事,左右时日还长得很,不必着急。
但没有想到,奕山来得速度比他想得要快得多,早上起来,刚刚用过早饭,正要回房中由小妾伺候着用一顿鸦片烟,不想衙门外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之声,常清大怒,"吵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大人,新任黑龙江将军,奕山大人到了。"
常清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快!来人,伺候老爷更衣!"
胡乱的换上官服,还不等带上帽子,门口脚步声响起,一把很陌生的声音响起,"常大人?"
"竹修兄?"常清向下迎了几步,先一步请下安去,"见过"
"免了,免了。"奕山大笑着拦住常清的动作,二人行了把臂礼,回到厅上,分宾主落座,"老夫接到兵部的滚单,知晓大人要来,不瞒老兄,连城外的接官亭都派人重新打扫一新了。"常清干笑着说道,"只看老兄十二天内从京中赶至本府,就可见老兄谋国之忠,侍君之诚,着实令老夫愧煞啊!"
奕山苦笑点头,"不瞒靖亭兄,我也想躲一躲懒的,但一念及皇上在京中夜不成眠,只为尽早知晓黑龙江沿岸我朝与俄人布防情况,也就顾不得一身苦累了。"
"自然,自然。我等为奴才的,本就该忧君父之忧,急君父所急嘛。"
二人寒暄了几句,奕山起身,面南而立,"常大人,有旨意。"
"哦,请容我片刻。"常清命人摆下香案,正冠抖袍,行了君臣大礼,听奕山宣旨,"黑龙江将军,宗室常清,到任以来,不以年迈为卸责,不以任职苦寒为畏葸之由,数载而下,多受苦劳。朕每每念及,多有关怜。旨到之日,改授热河都统,钦此。"
"奴才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常清碰了三记响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笑着说道,"竹修兄,本来本官已经行文下辖各处,着各城都统、副都统日后到府城来,为老兄接风洗尘,连带着再请各位向老兄述职,这想不到老兄提前了这么多,这样吧"他迟疑了一下说道,"请老兄在府城中休息几日,待日后众人来到之后,再入衙视事,如何?"
"这个嘛?休息倒不必了。"奕山含笑推拒,"不瞒靖亭兄,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着我到任之后,即刻乘船,顺黑龙江走上一遭,把俄人在河岸一边的情况摸熟,即刻回奏朝廷。"他说,"还请老兄通融一二啊?"
"当然,当然!"对方承圣意而来,常清不敢固劝,向外招呼一声,"来人,请水师提督萨迎阿过府。"
这一面派人去传,厅中的二人坐下再做叙谈,常清给奕山介绍了几句,黑龙江水师衙门也在齐齐哈尔,另外在摩尔根另有一处水师营地,额设船只大船有10支,二号战船15;江船、划子船、运粮船若干。职责主要是江防和运粮。
按照一开始的军制,水师营每两年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巡江,后来因为风浪大险,便停止了。至于每年四月、八月两次举行的阅操,更是荒废久矣。
奕山听得半懂不懂,水战非他所能熟知,常清的讲述也是语多混乱,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到黑龙江来,是为了日后防备俄罗斯人的进攻,并对下辖的八旗兵士进行整编和训练的,水战之事,到时候请教方家也就行了。打定了主意,当下又问,"那陆上之兵,情势如何?"
谈到这件事,常清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沉吟了好半晌,垂首叹息一声,"此事啊,还是老兄日后慢慢领会吧。"
于是,奕山知道,情况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