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的一天,皇帝答应过养在宫中的大格格,等到她阿玛回京了,他会带着孩子一起到恭王府去,给奕一个意外惊喜,现在,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抱着大格格坐进软轿,皇帝嘻嘻笑着逗弄她,"就要见到你阿玛了,高兴不高兴?"
孩子眨眨眼,没有便答,而是琢磨了一下,"见到阿玛之后,皇伯父,侄女以后还能和您在一起吗?"
"只要你愿意,伯父随时都可以让你进宫来的。"皇帝将侄女抱在怀里,对她说,"这样吧,伯父给你一道旨意,你今后想伯父和婶娘了,就让你额娘或者嬷嬷带着你,随时可以进宫来,好不好?"
"好!"大格格伸出小手指,俏皮的望着伯父,"拉钩?"
"好吧,和你拉钩。"皇帝不以为忤,伸出手指,和孩子的小手连到了一处:"这下高兴了吧?"
"谢谢伯父。"皇帝和大格格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没有什么君臣尊卑之说的,竟似真的是把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女,当做唯一一个可以和他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已经是过了立秋的天气,白天的时候热度不减,到了黄昏时分,暑气比之前些天要让人好受得多,皇帝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撩开轿中的纱帘,故意和孩子抢着这小小的窗口,向外面不停的打量。软轿中不时传出粗细有致的笑声。
"伯父,今天晚上到了侄女的家中,伯父能留下来吗?"
"嗯?为什么?"
"侄女不想和伯父分开,想明天再请伯父还宫"
"这可能不行。"皇帝苦笑着摇摇头,"大妞,旁的事情嘛,伯父都可以答应你,只不过在宫外过夜,"他想给孩子解释几句,望着女孩儿一对灵动之极的剪水瞳子,又咽了回去,"平白惹得物议沸腾,即使是伯父,也是不能不顾及的。从心所欲无逾矩,那是只有圣人能够达到的境界,朕肉眼凡胎,又怎么敢比拟圣人智慧呢?"
听皇帝说'肉眼凡胎';四字,大妞眼珠一转,"皇伯父,您上一次和侄女讲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什么故事?"
"嗯!"大格格在伯父怀里扭股糖一般的拧了开来,"您不会真的忘记了吧?"
"好吧,好吧。"皇帝轻笑着,"伯父没有忘,不过,今天不要讲了,你看,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口了。等到下一次你进宫的时候,伯父再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哦。"大格格满心想听伯父再和自己说故事,只是御驾已经到府,其势已然不可,好在想到即将可以见到父母,孩子的心情很快又放了开来,轿子停稳,不等六福打起轿帘,小小的身子灵活无比的冲了出去,口中大声呼唤着,"阿玛,额娘,阿玛,额娘!"便跑到二堂去了。
奕正在书房教训儿子,他现在除了军机处的差事之外,还要管着总署衙门,每天公务极忙,谁料公务之外,家事也并不宁静,尤其是他的长子载澂,经常在书房惹祸,人都说,载澂的性子不像阿玛,倒随他的四伯父当年。
上书房的师傅中有一人,名叫林天龄,字受恒,又字锡三,福建长乐人,他自幼长在原籍,满口南音,孩子们都不大容易听懂。教授起来,很是费力。
这还不算,林天龄说话还有些大舌头,以上种种,就使他成为上书房一众小伙伴拿来寻开心的对象。
载澂聪慧无比,淘气也是第一,最喜开林天龄的玩笑,经常是学他那福建口音,又大舌头的官话,有一次倭仁从窗外经过,这样一个一笑黄河清的老学究,也给载澂惟妙惟肖的学舌之功逗得为之莞尔。
林天龄没有觉得什么,认为这是孩童心性,不可以声色加之,奕却觉得很过意不去,为了这个调皮的儿子,几次见到林天龄的时候,总是屈尊降贵的当面请罪,林天龄只是笑笑,从不多说。
奕为载澂调皮回府教训他,载澂居然振振有词,"皇伯父当年就是在上书房很淘气的嘛!怎么也不见阿玛说?"
"混账!"每当这个时候,奕只好以阿玛之尊强行压服,"皇上天纵聪颖,也是你可以比拟的?"
"儿子不敢比拟皇伯父,不过,见贤思齐,总是好的。"
"那,你皇伯父那么多仁孝之处,也不见你学,偏学这些调皮捣蛋之事?"
"儿子现在还小,等到大一点了,自然就要学皇伯父仁爱之举了。"
长期以来,父子二人的对话总是到此为止,接下去,就是奕以家法处置。暗中想想,也实在是伤神,自己居然连个几岁的孩子都说不过?这算什么事嘛?!
今天还是一样,载澂在书房又调皮了,给人告到奕处,当阿玛的心火直冒,回到家中,命人将载澂传了过来,和往日一般无二,说不到几句,又给儿子驳得无言以对,正要让下人传家法,听见外面有孩子的嬉笑声响起,"闹什么?"
大妞蹒跚着脚步,像个可爱的地老鼠一般的跑进书房,"阿玛,我回来了!"
"啊,妹妹回来了!"载澂欢呼一声,跑过去将小妹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宫中好玩儿吗?今儿个怎么想起来回府了?是不是想哥哥了?"
"混账!"奕对儿子以小妹为挡箭牌的招数早已经熟稔在心,硬邦邦的一句话没有吓到儿子,倒让见到阿玛满心欢喜的女儿吓得眼圈一红,"阿玛?"
"乖,你乖。"奕从他怀里接过女儿,低声的哄着,"阿玛不是说你,你最乖了。"说完又望着儿子说,"不要当小妹回来,你就可以有挡箭牌,能躲过这一劫,这一次,非让你学得一点教训不可!"
说话间皇帝迈步进到书房,他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闻言一笑,"那,朕给他做挡箭牌,怎么样?"
奕吓了一跳,转脸看过去,皇帝在前,额里汗和六福跟在身后,正站在书房的门口,向里面笑眯眯的张望呢。
大妞娇呼一声,从阿玛的怀里出溜下来,几步到了他面前,扬起小脸儿来告状,"伯父,阿玛吓唬我。"
"不怕的,伯父给你做主。"说着话,他举步入内,对伏地碰头请安的奕看也不看,在他桌案后面坐了下来,"怎么了,载澂,又惹你阿玛生气了?"
"侄儿不敢。"载澂跟在父亲身后也跪了下来,"总是侄儿顽皮荒唐,惹阿玛生气,请皇伯父恕罪。"
"有些事啊,朕虽然是皇帝,不过持身不正,更曾经在上书房留下无数恶名,现在也难以训教于人。"皇帝苦笑着摇摇头,"朕当年和你一样,成天惹阿玛生气,这一层,你我叔侄倒是有共通之处。不过呢,这其中也有分别。"
"就拿你皇祖父来说,成天为国事操劳,日渐苍老之下,他老人家在世的众多子嗣之中,不是朕自夸,也只有朕啊,能够用一些调皮小事,驳他老人家一粲。而你呢?"
皇帝的脸色逐渐转冷,"你阿玛为国事操劳,如今担着这么重的差事,怕是连回府也不得休息,你还要为他增添困扰吗?"
载澂心中不服:怎么叫他当年就行,自己现在就不行?只是他是皇帝,不敢像和阿玛那般的犟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朕知道,不论是朕当年,还是你现在,所做调皮之事,目的只有一个,只是想得到阿玛、先生、师长的关注而已,是不是?"
载澂心中一动,"您是怎么知道的?"
"混账!"奕回头训斥这个逆子,"你这是和皇上说话吗?没规矩的东西!"
皇帝摆摆手,继续对载澂说道,"朕能够知道这些,并不稀奇啊,因为你皇伯父当年,也是这样的呢!甚至比你现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哩!"
载澂觉得好笑,呲牙乐了起来,"去吧,朕和你阿玛还有话要说,等日后有机会了,你到朕跟前来,我们一起探讨探讨调皮之道。"
载澂大喜,高高兴兴的碰了个头,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等到孩子退出去,皇帝逐渐收拢的笑容,让奕站了起来,"你啊,年纪不大,火气倒不小。嘿!"
奕不知道他何指,唯唯应着,在一边垂手肃立。"载澂淘气是不假,但你以为只靠行家法就能够让他改过来了吗?算了,不说这些了。"
皇帝向大妞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前来,"今儿个到你这,主要是把女儿给你送回来,看看,从你把她给朕送进宫去,到今天,是不是胖了?也可爱了?"
一面说,皇帝一面伸出双手,拉住小女孩儿的脸蛋儿,向上一勾,强自让孩子做出一副笑颜,逗得书房中的几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逗弄了一会儿,他放开手,小女孩儿不满的瞪他一眼,自己揉揉脸蛋,独自出门去了。
皇帝这才正色问道,"老六,朕上一次看你在江宁拜发的折子,内中说英人离去之前,曾经对你口出威吓之语,是不是的?"
"是。"奕回忆了片刻,说道,"伯明翰勋爵临行之前,确实和臣弟说过,不过臣弟此番江宁办差,除却差事自问尚还上承皇上一片爱民至意之外,便是臣弟于英人之国所有的议会制,略有所得。"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臣弟此番带往江宁办差的随员中,有一人,名叫容闳。"
他自顾自的说着,皇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思绪全然给他口中提到的这个名字占满了:容闳居然也是此番江宁办差的随员之一?当初在总署衙门呈递上来的名单中似乎没有他的名字嘛!还是自己没有留心?心里想着,嘴上问了出来,"朕记得,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啊?"
奕的话给他打断了,停下话头解释道:"回皇上话,容闳的名字也是在随员名单之中的。"
"哦,那大约是朕没有留心。你接着说。"
"是。"奕继续说道,"臣弟经容闳指点方知,英人行以议会制,先皇年间,轻发虎狼,对我天朝动武,也是经由议会批准之后,方才成行的。"他又说,"臣弟听容大人说,此番英人南返,远渡重洋回归故土,即便再有冒犯之举,也未必能够在议会获得通过,故而臣弟想,伯明翰临行前所言,不过是英夷故伎,皇上不必将他放在心上的。"
"老六啊,你这种看法不为无理,不过在朕看来,却不敢苟同啊。"
奕立刻跪了下来,"臣弟糊涂,请皇上天语教诲。"
"教诲嘛,还说不上。只不过,朕当初提过,英人贪图重利,皇考年间,英人进逼天朝,名为贸易自由,实际上,全然是为了鸦片一物!这一层,当年你管着户部,想来也能够从各省往来公文中看出些蛛丝马迹。到了道光二十七年的时候,英人对我天朝的贸易顺差,已达一千三百余万两之多,你以为这些钱都是花在什么地方?不过是鸦片一物而已。"
"如今虽天朝与英人有一些旁杂商贸往来,却也难抵鸦片贸易骤然中断之后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是英国人绝对不能承受的。所以朕说,中英两国终将一战!只是,这一场大战会是几时出现,又将会是怎么样的规模,朕现在,还不得而知。"
奕心中总觉得皇帝所说的话有些危言耸听,犹豫了一下,碰头答说,"皇上,臣弟不明白。"
"是什么不明白?"
"皇上说,英人当初为自由贸易而与我天朝开战,于今之世,我天朝早已经洞开五口,允准英人在天朝往来经商,又何来贸易借口?"
"你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真正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了。"皇帝真是没有想到,奕居然能从自己的话中领悟到这些,真心的高兴起来,"起来,老六,起来说话。"
"是。"
待到他站起身来,皇帝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话,诚然是我天朝人所能见的第一大道理,但英人,不,是各方列夷,可从来不会把开仗的借口当做一回事。天朝国中,亿兆黎庶,其间还夹杂了太多在天朝往来的商人,教士,这些人只要有一点纰漏出现,上奏到本国朝廷,就是开战之基呢!"
"那岂不是师出无名了吗?若是这样的话,这等不义之师"奕想了想,又说道,"那,若是为百姓与英人有所不睦,皇上既然圣意已然料到会有此等舛误以给夷人借口,何不行文天下"
"你是想让朕下旨,告诉天下各省,面对与英人交往之时,不计得失,一味忍让吗?"
"臣弟不敢。"
"你当然不敢!"皇帝冷笑着摇摇头,"老六,不要说这等抑民以奉外之举是朕不能做的,就是能做,朕也不做。就如同当初命你和伯明翰会商时说的那样,英人若想借机开战,我天朝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奉陪到底!"
君臣两个说了会话,皇帝站起身来,"朕回去了,你不必送,也免得给人家看见了,回头又有人上折子。"
"臣不敢抗旨,不过,请容臣弟在府中跪送皇上。"
"由你吧。"这一次,皇帝没有多说什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