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２００９ １ １１

老式的教学楼留下我最初的梦魇。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得那种恐惧到血液骨髓里的心跳感觉，晚自修结束后要走过的那段长长走廊，成为生命中永远的一段恐怖回忆。

教学楼正门在晚自修开始时就被关好上锁，如果要回寝室，就必须从两头的出口出去。不论从哪头出去，都必须经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两端各有一盏昏暗的灯，只有一盏，安在百米走廊的中间。站在教学楼一楼正中的楼梯底部，不论朝哪头张望过去，远远的那扇几乎看不见轮廓的门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就算刚有同学走过，只要过了那盏灯，后面的同学几乎看不见前面同学的背影，只听得到若有若无带着空旷回音的说话声回荡在走廊里。

我经常一个人走，不是不想结伴，更多的时候是无奈。那时刚从外地到上海来求学，连上海话也不会说。上海同学们本来就非常排外，而我生性腼腆，很多时候连问个路都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大多数时间只好单独一人回寝室。

紧紧地抱着书本，一步步踏下最后几级台阶，站在楼梯底深呼吸两口，左面右面张望一下，然后开始选择一边出口走过去。

一般我会选择从右边走，因为右边走廊出去之后离寝室更近。

看着那盏孤独昏暗的灯一步步接近，极力不去想两边解剖教室里的东西……可是有时就是那么奇怪，你越不想去想，那些本来只敢偷偷瞄一眼的可怕东西却越是清晰地从你脑海里跳出来。想到它们就在身边的墙后，想到种种离奇恐怖的传说，这时全身血液便会加速，会感觉背后发凉，寒毛直竖，腿在发抖。这时便会忍不住停下来摸摸自己的后背，会猛然转身朝后望去。然后长吁一口气，还好，只有自己的背影投射在两边白色的墙壁上，虽然拉长得有些古怪，但到底还是正常的东西。

这时冷汗已经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擦擦，继续朝前快步走。终于看到那道狭窄的门，以及感觉到门外正常的不带福尔马林味道的新鲜空气，快步朝前冲去迈出大门，踏到外面的沥青路面，抬头看着深蓝的夜空，深深呼吸一口。这时才能感觉到一阵轻松——今天的折磨到此结束。

是的，每天从这走廊走就是一种酷刑的折磨。我们所有女生都养成习惯，就算再熟悉再要好，也绝对不在走过这段走廊的时候开同伴的玩笑；因为谁都知道，搞不好这是要出事要吓死人的！

两边解剖教室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我一一亲眼仔细观摩过，或者说必须学习。

都是标本，浸在各种大小容器里的人体标本。小到尺来高的玻璃广口瓶，大到几乎可以游泳的池子，各种规格的容器都有。里面无外乎一个形容——人体标本。

最头前的一间珍贵标本室里，收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体标本，比如说各种病变的脏器，有些病症普通人听也没听说过。癌症，遗传病变，非常罕见的人体突变等等等等。那全是些扭曲奇怪的大团灰黄或者苍白的东西。有些标本上面长满可怕的大大小小的纤维瘤病变，仔细看才能依稀看得出原来脏器的形状。有许多完整剖面的大脑组织病变标本。这些全都浸泡在微黄的福尔马林溶液里，用大广口瓶装好摆在展示架上。

还有各种时期的胚胎标本，每隔半个月直到足月的正常人类胚胎，以及各种遗传突变的怪胎。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我至今不明白，都快足月的婴儿怎么就变成标本了？可能生下来就是死胎吧。

各种剥去皮肤的肌肉标本，神经全都用红绿色的细纤维标识出来，摆成完美的动作形态。所能想得到的人类身体任何一块肌肉都有展示，非常细致，大都是单独的肢体。

还有整具整具的完整展示标本。这些标本体积比较大，所以都浸泡在福尔马林大池子里。每当要上课的时候，解剖老师便会用一根长长带弯铁钩的竹竿把尸体从池子中小心钩到边上，然后搬到解剖台上给我们上课。多半是整具剥去皮肤的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这种池子上面都有带把手的巨大不锈钢盖子。

永远忘不了掀开盖子，几具尸体慢慢从福尔马林液中浮上来的可怕情形。那绝对是梦魇。

更多的是骨骼标本。整具完整骨骼，用细钢丝穿在一起，固定在一个架子上保持站立姿势。这种完整骨骼标本很多，有时候老师还让我们去帮忙搬到教室里。这时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不搬不行，没人会拒绝，这涉及到考试分数。

完整骨骼标本并不重，可是当一个栩栩如生却只剩白森森骨头的骨头架子贴着自己，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它两只黑洞洞的眼眶，这实在是非常让人受不了的事情。

头两年我就在这种恐怖酷刑的折磨中，长年吃素，没办法吃一口肉，甚至只要看到红烧排骨之类的肉菜就会忽然冲到洗手间里狂吐，吐到连黄色的胆汁都出来，虚弱得爬不起身。吐过几次之后连看一眼猪肉的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顿顿青菜豆腐——那时吃鱼对我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青菜豆腐吃到要吐，可是除了青菜豆腐没什么可以吃的，任何肉食不能沾。说句实话，用酱油烧的排骨猪肉颜色实在跟那些肌肉标本太像了，就是那种酱油色，想到就无法吃一口下去，而且还会排山倒海直恶心。

足足两年之后，我的神经开始变得像钢铁一样坚强，不怕尸体不怕标本，不怕鲜血，不怕腐烂的人体组织，不怕死人……反正一句话，我终于度过最难的心理一关。可是代价实在太大。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本来最需要温暖亲情的时光，可是陪伴我的，只有孤独，恐惧，恶心，徘徊在心头的，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紫酱色或者苍白的可怕东西。

不过之后我再也不怕了，甚至能对着尸体解剖的录象无动于衷地吃着饭，不管菜里面到底有没有猪肉。我照样能够一口口咽下去吃的很香，直到全部吃光。

还是有些佩服自己的，嘿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