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口替代战略是指一国采取各种措施,限制某些外国工业品进口,促进中国有关工业品的生产,逐渐在中国市场上以本国产品替代进口品,为本国工业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实现工业化。
……对于中国而言,在过去十余年间,诸多工业发展均得益于国家对进口替代产业的投资与扶持,而在诸多进口替代产业中,纱纺业是我国过去十余年间,成效最为显著,私营比例最大的产业……”
《东方经济周刊》
从船舶进入扬子江开始,就可以看到沿厂散布的一家家工厂,这些大小不一的工厂构成了中国最大的工业带,同样也是中国最大的私营工业带,这多少同满清时代扬子江下游民间工业即得到发展不无关系,即便是进入帝国时代,面对巨额的国家投资,这些私营工厂并没有就此沉沦,而是顽强的凭借着灵活的市场运营,更利用一些政策上支持不断扩大自身的影响,在过去的三年间,随着国有资本放缓扩张脚步,沿江民间实业再一次迎来了其大发展。
天空还没有闪电。
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这是夕阳西下时的一场雷雨。
在这个夏天,这场雷雨显得是如此的平静。
雷雨的一夜过去了后,就是软软的晓风,几片彩霞,和一轮血红的刚升起来的太阳。
裕丰纱厂车间里全速力转动的上千部纱机突然一下里都关住了。
恰似昨夜的惊雷一般,这道雷声突然发动了!
裕丰纱厂的上千名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来,像疾风一般扫到那管理部门前的揭示处,冲散了在那里探头张望的几个职员,就把那刚刚贴出来的扣减工钱的布告撕成粉碎了。
“绝不扣减工钱!”
“保障金照交!工钱照旧!”
“工钱照旧!礼拜日开工!发加班费!”
愤怒的女工们像那震耳欲聋的夏雷一样的叫喊着,数以千计的女工们不断的高呼着口号,同时愈逼愈近那工厂管理部了。
社会保险法,如果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间,对中国冲击最大的恐怕就是《帝国社会保险法》的通过,根据这一法案的要求,工厂主需要为工人购买社会保险以及医疗保险,而前者工厂主需要承担6成,工人自己负担3成,而后者则由工厂主承担七成,工人负担两成,余额不足由“帝国国有资产上缴筹集”。
面对《社会保险法》的通过和要求工厂主为工人购买退休以及医疗保险的要求,工厂主们最直接的反应,则是立即调整个了工人的工资,从而避免缴纳更多的社保费,这或多或少的总会在工人之间激起不满,不过,虽是如此,大多数工人还是能够忍受,毕竟,相比于过去,在这场战争爆发之后,他们的工资普遍增加了六成以上,尽管有所削减,可是考虑到将来的“老有所养”、“病有所医”,自然也就能够接受了。
不过,这一切在裕丰纱厂却变了模样,虽说是无锡本地最大的纱厂,但是与其它纱厂不同的是,裕丰的工资水平从来都是最低,而早在《帝国社会保险法》正在审计时,裕丰的总经理在从他人那里获知法案必定会通过后,就利用当时女工们对社会保险的不了解,强迫女工与工厂签署新合同,通过用调低现金工资,采用实物“奖励”的方式达到减少社会保险支付额度的目的。
这已经让那些女人极为不满,而现在,裕丰又借着普遍性的削弱工薪之举,宣布从本月起,工资减少两成,这一系列的举动最终激起了女工们的罢工,而这次罢工或许是无锡有工厂以来规模最大的罢工。
“打倒盛无良!”
盛无良是工厂总经济,盛无良并不是他的名字,实际上他叫盛悟明,可在工人们口中却变成了“盛无良”,而意思则非常简单——姓盛的无良心。
“王长林滚蛋!李金平滚蛋!”
群众杂乱地喊着,比第一次的口号稍稍见得不整齐。她们的大队已经涌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游廊前,她们已经包围了这管理部了。在她们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个人,拿着自来水管的钢棒,在喝骂,在威吓。可是李麻子也没接到命令应该怎么办,他们只是监视着,准备着。
突然,盛悟明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门前了!他挺直了身体,依旧冷冷地微笑。
罢工的女工们看到他时,倒是出人意料的一怔。潮水停住了。这“无良心”!
好大胆呀!
然而只一刹那,女工们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气再向前逼进,她们和李麻子一伙二十人就要接触了,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狂怒的她们现在是意识地要对敌人作一次正面的攻击,一次肉搏!第一个火星爆发了!女工们已经涌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走廊。
咣啷!
玻璃窗打碎了!这是开始了!随后女工们又展开进攻,规模更大的混乱就在眼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夹在一队群众里乱打,他们一步一步退却。
盛悟明也退一步。从他身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那是王介朴,他是董事长的侄子,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立即有些惊恐的厉声大喊道:
“李麻子!打呀!打这些贱货!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开枪!”
又是两个人头从窗里伸出来厉声大叫。
这时候,李麻子他们一边退,一边在招架;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了李麻子他们的阵线,正在苦斗突围。女工们的罢工队伍已经上了走廊,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这时候,女工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伍,他们用警棍开路。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全被他们抓住了。
在警察到来之后,原本罢工的女人队则往后退了一些,警察们都站在走廊上了。
可是女工们并没退走,她们站住了,她们狂怒地呼噪,不过对于警察,她们多少总有一些的惧意,毕竟警察代表着王法。
王介朴,马魁山,黄国平,他们三个,一齐都跳出来了,跺着脚大喊:
“开枪!打死这些暴民!”
他们的喊声立刻引起了女工们的回答,女工们被激怒了,她们在那大声呼喊着,用各种各样的言语咒骂着这些管理部的高管们,她们的骂声几乎要把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
原本接到报警的警察们面对这一幕,甚至有些惊恐的拿起手枪,一名警官则在那里大声喊着。
“诸位,冷静一下,你们罢工可以,但不能损毁工厂财物……”
可女工们那里还顾得那些,就在女工们不断朝前推进时,眼前无法维持局面的警官,拿起手枪欲朝空中开枪警察时,盛悟明挺身出来,对警察们摇手,一面用尽了力气喊道:
“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
“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
罢工的女工里有一部分怒吼着,仍旧坚定地向前移动。可是大部分却站住了。
盛悟明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走廊的石阶上了,大声喊道:
“你们骂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你们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跟我谈判罢!你们回去罢!现在是我一个人主张和平!你们再闹,要吃眼前亏了!罢工,不是不可以,可若是罢工损毁了工厂的机器、财物,伤害了诸位警官,那可就是暴动,暴动,就是要镇压的!”
而这时,原本一直呆在旁的宋庆书,忽然也在旁边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了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高声叫道:
“盛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罢!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
“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工会,无论是宋庆书还是女工们口中所说的“工会”实际上是“纱工协会”,那个所谓的工会,其实不过只是各个纱厂用来管理工人,实际上却是为他们服务的机构罢了。
女工间一片声叫骂。可是现在连那一小队也站住了。同时那大队里腾起了一片听不清楚的喧闹。这显然不复是攻势的呼噪,而是她们自己在那里乱哄哄地商量着办法了。这时大队里一个人站了出来,只见这个女工向其它女工大声喊道:
“姐妹们!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还,我们拼性命!”
女工们的回答是一阵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先前那个首先站起来的女工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盛悟明的面孔说:
“放了我们的人!”
“不能放!”
王介朴他们也挤出来厉声吆喝。李麻子看着盛悟明的脸。
盛悟明仍旧冷冷地微笑,坚决地对李麻子发命令:
“放了她们!”
“人放了!人放了!大家回去吧!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王长林涨破了喉咙似的在一旁喊,欢呼的声音从女工之间起来了,人的潮水又动荡;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而这时又有一个女工一边走,一边大喊“打倒盛无良!打倒王长林!”可是只有百多个声音跟她喊。
那一片应声就是女工们全体。然而女工的潮水将到了厂门的时候,这时又有人高喊着“冲厂”,群众的应声又震动了四方。
“冲厂!冲厂呀!先冲‘新厂’呀!”
“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
罢工的女工们像一阵狂风似的,扫过了马路,直冲到王国礼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厂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个钟头,一场原本只局限于一座工厂的罢工,就发展成为无锡城内的大小丝厂、纱厂的女工总罢工!
数万名女工的罢工直接导致整座城市的治安形势骤然紧张起来,警察局立即马路上加了双岗!
裕丰纱厂工场内,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厂大门口站了两对警察。厂内管理部却是异常紧张。王介朴他们都攒住了盛悟明哄闹,说他太软弱。盛悟明不作声,只是冷静地微笑。
汽车的喇叭声发狂似的从厂门口叫进来了。盛悟明很镇静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时,王国礼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
盛悟明挺直了胸脯,走到王国礼跟前,很冷静很坦白地微笑着。
王国礼射了盛悟明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盛悟明跟着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纱厂车间,又巡视了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
最后,王国礼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盛悟明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王国礼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盛悟明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
王国礼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盛悟明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
“那些个女人像是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
王国礼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盛悟明一眼。盛悟明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警察局了吧?”
王国礼又冷冷地问。但是盛悟明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王国礼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哼哼!”
“不是!一点也不是!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抓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盛悟明第二次听出王国礼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的王国礼,当初王国礼聘请他,可不是因为他会拍马屁,而是因为他确实有其能。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王国礼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么,河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董事长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说着盛“刚才工会里的人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工叫做李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李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拼命的,也是这李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暗中领头的,也是这李金凤。听说后来盛悟明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在她家里!现在她仍在暗中领头!”
王国礼尖利地看着王介朴的脸儿,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昨晚上工人开会,有王金凤,这一点点事,盛悟明也已经报告过了;王国礼并不能从王介朴那话里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可是王金凤那名字,暂时在王国礼思想上停留了一下。
“二叔,依我看来,这次风潮,是盛悟明纵容出来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预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专做好人!他和工会里的人串通,想收买人心!”
王国礼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到底听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转念后,他又蓦地把脸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朴,你这些什么话!现在我全权交给盛悟明办理,你在厂子里,不要多嘴!——刚才你那些话,只能在我面前说,外边不准提起半个字!明白了么?去吧!”
“是,二叔,可您老也得注意点,别让那姓盛的给算计了,那小子,可是口密腹剑、不安好心的角色!”
又提醒着二叔,王介朴那双三角眼闪动着些许阴狠之色,对于盛悟明那人,他可是早就恨到骨子里去了,这下可好了,有了现在这场大罢工,估计再添油加醋点,这盛悟明就是天大的本事,估计都难过这一关,关键……关键还是在二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