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会很改变很多事情,中日宣战之后,曾经被视为“安全港”的上海租界,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上海警察、驻军全面封锁了租界,任何人不得进出,而在租界当局同外交部交涉时,与上一次冲突不同,这一次外交部即未提出要求,也未提出为何封锁租界,众所周知,上海公共租界尽管是各国公共租界,但虹口在某种程度上又等同于日本租界,而在外界看来,政府对租界的封锁无疑是针对虹口一带上万名日本侨民。
面对封锁,租界工部局依如上一次一样“尽一切可能维持租界”的中立地位,绝不能向中国政府妥协,就这样在上海租界的街口处,一则是万国商团的士兵,而另一侧则是中警,而随着封锁的持续,租界内柴米油盐肉菜等物资,更是一日数价,且有价无市。
“哎!周子勤!你这人总是没有一个好主意!”
叹一声,穿着一身便装的程逸远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宴无好宴,这顿饭,说白了,就是想着让自己在苏州河上抬抬手,过一艘船,出一艘船,这些人不知道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这租界的仓库里头积着几万担丝、上万茶,再上洋布、洋油什么,这些东西的都是白花花的的银子,过去那些洋行把东西放在租界,无非是为逃税,而现在却是为了变现,那些外国人总是对中国没什么信心,如果海上真失败了,大上海自然也就成了战场。
而且最近两个星期,上海开进了六个工兵团,在上海沿海地区构建工事支撑,这一切更是坚定了租界内外国洋行赶紧脱手仓库内货物的心思。
手微微一抬,就是五千元!
可这个钱,程逸远瞧着自己的老朋友,一笑,自己还真不敢拿,不是自己不给他面子,而是……“我的哥哥,这不也是为你好嘛!你瞧瞧,我那二嫂子,你这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不易啊!”
周子勤嘿嘿一笑,只剩三个手指的右手端起了茶来,这是他的习惯,目的是在于提醒他人,自己也是要光复战场上流过血的。
他和程逸远一样,同样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虽说两人一个脾气不同,一个急燥、大咧,另一个心思慎密,但是两人的命运却不一样,虽说两人在军校毕业时,两人都赶上了战场,但最后,一仗下来,周子勤失去了三个手指被迫退役,而程逸远却因军功获得晋升,接着两人的未来便发生了变化。
程逸远一直在军队之中,虽说没赶上东北“中立战役”,可在湖南一带缴剿匪也算是没落下时光,而性格急燥、大咧的周子勤却是投身社会,接过家承做起了生意,虽说对于生意他全是外行,可勉强算来也算不错。
直到月前,程逸远随部队来到上海,才算是和周子勤恢复了联系。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桌上的人们跟前,周子勤还是那股老脾气,见个他顶冲自己,没办法解释的程逸远觉得浑身不自在,很想躲开,免得伤了两人的和气,可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走人。
“周兄,非是程某不愿,可你在部队呆过,你也知道,军令如山,陛下的脖子都硬不过刀,更何况我这一个小小的上尉!”
“嘿!”
倒杯茶,周子勤一笑,“老程啊,反正您过去不是没抬过,现在抬一下,又有何妨!”
他的一句话,只让整个房一阵沉默,这个时候,看似要撕脸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万事只怕起个头。
“该死!该死,实在是对不住,来了有点儿晚了!”
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
程逸远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
矮胖子看见程逸远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程逸远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程逸远,帝国皇家近卫陆军上尉,现负责苏州河警惕。这位是孙居安先生,孙氏公司总经理。”
看着这人,程逸远先是一愣,这人他认识,那里是什么商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封锁租界的命令协调会上,自己见过他,他是帝国调查局上海站的人,调查局、商人……想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程逸远冲他笑了,他对孙居安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便神情冷静的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的公司,一手兼办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思仁,办事有魄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东北恰在军事区域,思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要不然现在东北沿海没准都跑着他的船。——但是,程长官,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个头矮胖周仲民代替了孙居安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他是那种典型的居中吃佣的那种人,最擅长的正是那种一文不出的居中接线的白相,可这上海滩偏偏又离不开这种白相人,而现在他之所以叉开话题,为的就是大家不至尴尬。
当下周仲民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程逸远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可这都开战两个多星期了,东北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传过来,虽说咱们在海上赢了一场,可接下来就听不着炮响了,而且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程逸远认得他是兴业医用器材公司的总经理李子贺,一个月前刚来上海时,在一次军地间的聚会上,自己曾经见过他,兴业医用器材公司,是光复后才成立的一家医用器材公司,若是说说这里头谁最盼着打仗,估计也就是他,这种人口喊着爱国,然后一次给捐给军队十万块钱,眼不会眨一下,可一扭脸,立马就得和军队做成一百万的生意,谁让人家是“爱国实业家”呢。
大家都点头,对于李子贺的议论表同情。而孙居安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谣传居多,帝国之近卫军不发则已,一发誓必大胜,过去帝国最为薄弱是为海军,反倒陆军最为强盛,以德国之观察员称,帝国之陆军,装备、训练、战斗已不逊一等陆战之国,所以,陆军没什么担心的地方,然方有靖远之威名,所以,现在陛下和臣公们恐怕想着,如何才能一举给敌以致命一击。”
“可是从租界传出来的日本报纸上说,最近日本的巡洋舰,在海上击沉了几艘咱们的商船!”
坐在孙居安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幕然抢着说,目中带疑地看了程逸远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飘云织布厂的老板陈浩亭。
陈浩亭却只是笑了笑,并不再多加言语,他知道为啥那孙居安会那么说,他的那几艘船虽说不大,可走的却是也是海上线,他自然要说捡好的说,毕竟这每击沉一艘商船,这上海的保费可就翻个跟头。
听着众人的谈话,程逸远反倒是感觉到了几分窘意。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周子勤,过去在军队的时候,他素来就有放“大炮”的习惯,现在也是这么一个脾气。
沉吟片刻以后,他就看着朱幕然说:
“我是军人,我只知道执行命令,安成任务,可我也知道,只要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陆战如此,海战也是如此,可从光复战役至今,但凡是近卫军的战争,可都是敌方的牺牲更大!子勤,你记得去年六月我们在平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死伤了五千多,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程逸远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以便发现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
却不料听着这话,周子勤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的平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为咱们大家伙拚命冲锋!我这三手指头,就是在那扔掉了,但现在呢?大概早就适得其反了吧?”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程逸远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周围似乎都是同样的眼光,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周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一句话,从周子勤的口中吐了出来,他看不惯自己老朋友的做派,自己好说歹说的,让他给派个通行证,可就是那么难,凭什么,别人能拿通行证,自己就拿不到。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程逸远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笑容。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甚至连包厢外的人,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透过布帘儿朝包间里看着,这正值战时,一听着上前线,众人总是显得有些敏感,尤其是在这“根本就没有前线”的时候。
而这时周仲民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程逸远的臂膊,眼看着孙居安说:
“思仁,我们明天就给程长官饯行,明天晚上?”
孙居安还没回答,朱幕然倒是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程长官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而这会周子勤却是把声音一扬,他盯着自己的老朋友,认真看了好一会,然后却又突然一笑。
“台山,你知道么?咱们的程长官要上前线去了!”
“哦!”
刚进屋余潜森听着这话,朝着坐中身着便服的程长官看了一眼,他要上前线了?
“前线?什么是前线,无非就是东北,可东北是前线吗?”
因为先前被挥了脸面的关系,这时周子勤反倒是有紧追不舍了。
“听说,这东北云集十几万大军,成天就是……”
“听说,听说帝国对朝鲜似乎还有一些别的看法,你们觉得——是假呢,是真?”
原本一真沉默不语的孙居安,突然插进来问,然后又是特意拉长了声音。
而刚进来的余潜森大笑一声,眼光在周子勤脸上一掠,然后他又笑了笑了。
“你看!当真这上海是天子脚下啊!”
接着笑声,他又继续说道。
“这消息传的可够快啊!。”
而孙居安却是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说道。
“如果没错的,今天晚上的报纸,肯定会有关系朝鲜的消息。”
“不错。我觉得,陆军现在之所没打仗,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朝鲜!”
静!整个包厢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听着余潜森怎么说,大家都知道他兄长是国会咨议员,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得了什么消息。
“朝鲜为我中华千百年之藩属,可十年前,这满清无能,打了败仗,最后不得不签了马关条约,赔了两亿五千万两雪花银子,又割了台湾,承认了朝鲜独立,这不,现在满清当年埋下的祸害,现在又给咱们若了麻烦!”
端起茶杯喝口茶,见众人依还巴巴的看着自己,余潜森不无得意的继续说道。
“上次,咱们都快打到汉城了,可最后却撤了回来,为啥?”
“不是为了和日本人签条约吗?拿朝鲜换台湾!”
朱幕然一腔,就换得余潜森一声冷哼,他喝也一句。
“没见识!”
一句话,只让朱幕然面色窘红,周围的人都把视线投给了余潜森,而早没什么兴致,原本想离开这的程逸远同样竖起了耳朵来,这事总是有着太多的说法,一直到现在,除了台湾算是合理一些,其它的还真没什么解释。
“说到根上,还是朝鲜!”
哦,众人互视一眼。
“朝鲜,你们说,咱们若是从日本人手里打下了朝鲜,咱们是让朝鲜独立,让那个劳什么子大韩帝国呆在那,还是……”
“别说那个大,那都是妄自尊大!连咱们中华帝国,都未称大中华帝国,也就朝鲜还有日本,来个妄自尊大!照我说,若是打下来,直接吞并朝鲜也就得了。”
嗤!
原本静听着的那班人都是吸口气,接着又是一愣,然后看着说出这番话来的陈浩亭,许是他看到众人在看自己,于是便干笑几声。
“我听日本人说朝鲜那地方棉布卖的不错!”
嗤!
又是一阵笑声,这货,脑子里只有生意。
“朝鲜的市场是还不错,可问题是……”
长呤一会,孙居安到是一笑,这会他已明白了余潜深的意思。
“可问题是,咱们打下了朝鲜,就只有两条路走,一个是让朝鲜独立,一个是吞并他,要是陆军去打朝鲜,估计得死伤这个数!”
手一比划,然后孙居安又继续说道。
“估计得打上年把半年的,到时单是军费开支,没有十几亿,都办不成事,可打到最后,朝鲜独立了,咱们岂不是就做了赔本生意,”
“那就吞并了!”
“天朝的面子啊!”
接着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起来,争论一起之后,似乎有人淡忘了之前的周程二人之间的矛盾,而听着他人争论,程逸远则直接起身离开了包厢,在他起身离开之后,周子勤也跟着出了屋。
“为什么!”
“上头有命令!”
两人一问一答间,这会似乎没了先前的不和。
“以前不也有吗?”
“以前的和现在不一样……”
程逸远欲言又止的说了一句,上头有上头的安排,作为军人,他只能去服从。
“你是说……”
瞬间,周子勤似乎明白了什么,而程逸远却只是摇摇头说道。
“我什么都没说!”
听着这话,周子勤立即沉默了下来,而这时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匆匆地挤进了进来,就像渴死了一般,先跑到一张桌子边端起茶就喝,接着他又冲着坐在桌旁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喊道:
“翔起,快,快,发号外吧!第二,第二舰队越过苏伊士运何了!……谣言太多,不会,不会,这是英国领事馆的消息,保证是个准信,一准的错不了!”
第二舰队?听着这个名词,程逸远的眉头一皱,接着似又一叹,然后又摇摇头,朝着饭店外走去,而周子勤却又跟了过去。
“老程,你这次是去那!”
“前线!”
丢下两个字,程逸远快步离开了,只留下站在饭店门前愣愣有些失神的周子勤,他愣了好一会,才吱呒的自语一句。
“狗日的前线……龟孙子的,你小子还欠我……娘的,活着回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