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国舅爷进京的戏码儿,原本在某些人眼中,应该是轰轰烈烈的,甚至在一些有心人眼中,郑国舅必然是要在城门口大喊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话,然后躬身拜谢百姓,说一番[我郑国蕃何德何能]之类的话,这才像是一个睥睨一时的大都督嘛!
如此一个十五岁就拳打南山虎,脚踢北海龙的奢遮人物,居然默默然就进了京师,这叫那些想抓他把柄的人如何心甘?
东厂的密探把当时境况给上报督公张鲸,张鲸不敢怠慢,赶紧就去寻了自己干爹张宏,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白团团的脸上就流露出一丝忌惮来,忍不住吟道:“西母酒将阑,东王饭已干。君王若燕去,谁为拽车辕(这是一首咏马诗,意思说君王之马当非凡马,怎么会甘心做一个拽拉车辕的小角色呢!)?”
这诗本是比兴体,以咏马、赞马或慨叹马的命运,来表现志士的奇才异质、远大抱负及不遇于时的感慨与愤懑,不过,张宏自然不是为乖官抱不平,而是忌惮他能屈能伸。
张宏,说实话,这个人是个老实人,也是有明一朝比较有名气有本事但又不弄权的大太监,他的偶像是谁呢!他的本家,正德年间的大太监张永,这位奢遮的、庇护过新建伯王阳明的、扳倒了立皇帝刘瑾刘公公的张永公公是一位大牛人,别的不说,就看他死后给他写墓志铭的人罢:
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少保、太师太保、华盖殿大学士、知制诰、经筵官、石淙杨一清荣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侍经筵、奉敕提督十二团营军务、嘉鱼李承勋奉敕提督神机营兼督十二团营诸军事总兵官、掌左军都督府印、前节制陕西等处地方兵马、太子大傅、惠安伯永城张伟张宏便是以这位[大明义阉]为自己目标,平日里头,都是面团团的好好先生,朝野无不赞叹,皆称之为活菩萨。
按说,这么一个人,不应当和乖官唱对台戏啊!可是,张宏如今却愈发容不得乖官,甚至,起了杀心,要杀之而后快。
为何?
因为万历皇帝有皇长子,朱常洛,这位皇长子一直被皇后王喜姐儿养在身边,也得慈圣皇太后的喜欢,但是,郑妃如今诞下一位皇子,朱常泂。
虽然说,万历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青春正盛的年纪,还没有后继的忧虑,但是,张宏通过郑国舅一系列的为人做事的手段,深觉此人不可留。
这个天下,那是嫡长子继承制,至于后世什么[立贤不立长],那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天朝数千年宗法天下,定然是有其利弊的,而且一定是利大于弊,至于所谓立贤,好罢!瞧瞧后世鞑清所谓九龙夺嫡,这个贤不贤德,还真就不太靠谱。
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是把嫡长子继承制度写进文献的,历数大明皇帝,实际上便会发现,大明施行的,实际上就是顺位制,就如后世五百年英联邦第一顺位继承人查尔斯王子,然后便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威廉王子,第三顺位继承人哈里王子……事实上,大明朝除了特殊情况下,皇室也的确就是如此继承的,若要说对大明顺位皇帝继承制度的破坏,罪魁祸首实际上是——东林党,在国本之争中,用[祖制]和[伦序]这两大杀器,东林党获得最终胜利,让皇长子朱常洛身登大宝,但是,到了崇祯死后,按理,也就是按照东林党所谓的[祖制]和[伦序],福王才是应该上位的人,可是东林党更喜欢潞王,因为他们怕福王上位就要跟他们清算旧账。
最后史可法用[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驳了福王继位,潞王真就比福王贤?你们不是说你们讲究祖制和伦序么?为何福王不能做天子?偏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所谓忠奸善恶且不去说,说白了,还不就是两个字,利益,其余种种,不过是婊子身上的衣裳,遮掩罢了。
这些历史上的事情,张宏自然是不晓得的,但是他是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大太监,被无数的翰林们熏陶过,胸中自有一本账本子,若郑国舅权势越来越大,在他看来,日后便保不齐就会成为朝廷心中的一根针,皇子朱常泂被封什么王,这还不好说,但不管封到哪儿去,有这么一个权势的舅舅,会不会又是一个[靖难之役]?会不会又是一个[宸濠之乱]?
依他想来,这郑国舅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必然就要往下继续走下去……为大明天下计,为陛下计,为百姓计,郑国蕃,非死不可。
张宏眼瞳收缩,细若针芒,若乖官在,保管会发现张宏张公公眼神中的[我代表月亮惩罚你]的意思,保不齐会上去给老太监一个大嘴巴子,然后狠狠骂道:你以为你是爱和正义的使者啊!
“这两天,他有什么动静没?”张宏缓缓就问张鲸。
“这几天,郑国舅似乎都在走亲访友,还提拔了几个人。”张鲸就把打探来的消息又细细说了一遍,“收了大兴县一个知名的泼皮唤做唐三的,简拔进了锦衣卫,副百户,这唐三又领了一批平日厮混的闲汉,通通进了他麾下做校尉力士……”这唐三虽然是泼皮,可泼皮也有泼皮的用处啊!何况街头闲汉泼皮这种,就如水中的葫芦,你按捺下一头,一松手,它又起来的,不管哪朝哪代,古今中外,哪儿有不涉及灰色游离地带势力的呢!最终还瞧你管辖得不得法,若是把这些人紧紧拴在手上,那便是十分好用的狗狗。
权势到了如乖官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用好和坏来评价人的,而是这个人有没有能力,能不能用,用在什么地方方才妥当。
张宏就哼了一声,“他把你们东厂的那一套学的很不错啊!”
这路数的确是东厂的路数,张鲸当下尴尬一笑,他在乖官手上吃了几次闷亏,更是直接被贵妃娘娘削了几次面子,如今宫里头谁不晓得?虽然都知道,[张鲸是万岁爷跟前一条忠犬],但是,再忠心的狗,能和万岁爷最心爱的女人比么?
“干爹。”张鲸这时候就低声道:“既然郑国舅喜欢锦衣卫的差事,那何不就把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给他?”
张宏当下就呵斥道:“混账话,那岂不是如虎添翼……”说到此处,突然就一愣,却是明白了干儿子张鲸的意思了。
历史上,大抵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能有好下场的极少,即便如[三孤冠盖三公]的陆炳,虽得善终,死后都不免被清算,何况,锦衣卫系统和官场格格不入,一旦入了锦衣卫,几乎就是绝足与其他官职了。
故此张宏略一沉吟,不过随即便摇头,“终究不是稳妥的法子,是老虎,终究会吃人的,这小子越养越大,我怕……再过个十年,到时候,郑贵妃所生小皇子愈发大了,到时候他会坏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张鲸也是聪明人,自然就晓得干爹张宏在说什么,当下内心一喜,这时候才发觉,眼前这满脸老人斑的老人,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不由就有些愧疚,“干爹,儿子当初不听您的话,把冯公(冯保)扳倒,如今细想起来,似乎当真鲁莽了,都是干爹在后面默默给儿子揩屁股……”
张宏六十多了,张鲸四十多岁,当初张鲸入宫,拜在张宏门下,从此两人就成了干父子,宫里头规矩历来是如此的,张宏甚至犹记得张鲸初入宫的模样,这时候不禁就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我失之于过度谨慎,你却失之与太冲动,这些事情,磨一磨你也好,等干爹我老得伺候不动万岁爷了,到时候干爹我去给穆宗皇帝守陵去,你才能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坐得牢靠……”
这话,就是贴心肺腑之言了,张鲸一时间忍不住,泪水顿时就下来了,哽咽道:“干爹,儿子……儿子不孝,都不能体会干爹的良苦用心……”
伸手拍了拍张鲸,张宏就要从炕上起身,他年纪不小,虽然是盛夏,也要烧起炕来,若不然,关节便要隐隐做疼,张鲸赶紧伸手去扶他起身。
这一对干父子在屋子里头站了一会儿,张宏便道:“朝鲜那边,是不是朝鲜国王的奏章已经到了内阁?”
“昨儿便到了,这会子,想必内阁诸位阁老们也正头疼得紧,毕竟国朝还无此先例。”张鲸说的是朝鲜国王希望把贞慎翁主嫁给郑国蕃的事儿,这种事情,开国两百多年来,还不曾有过,内阁那些阁老们也都是伤透脑筋,其实这里面的猫腻,大家都是晓得的,关键就是,实在找不出两全其美或者说三全其美的法子。
“你去慈宁宫一趟,就对皇太后说,这事儿,她那边还是先开一个口,允了罢!这样万岁爷也好下来台,阁老们也轻松,朝鲜子民也是我朝子民,日日嗷嗷待哺,如此不作为,未免失却天朝仁义……”张宏缓缓就开口了。
“干爹,皇太后……能允了么?”张鲸可有些不自信,李太后的脾气,他可是太清楚了,别忘记了,他也是穆宗隆庆朝的老人儿了,如何不知道,这李氏是如何一步步爬到皇太后的位置上头来的?要剥她的面子,那就是要她的命啊!
“你就对皇太后说,干爹我说的,我观那郑国舅虽有才华,似非寿者相……”张宏眼神一眯。
张鲸一怔,“干爹,您的意思是?”
“郑国丈不是靖海侯么,海上风浪大,那些什么小勃泥国,真腊国什么的远在天边,难免会出个万一嘛!”张宏是决意要在自己老到无法动郑国舅之前,就要腾出手来把这颗大明朝不安定的钉子给拔了。
乖官自然不知道,宫里头那位绰号活菩萨的太监们的老祖宗已经对他起了杀心,正在和那位德艺坊赵浮沉说话。
这德艺坊靠着发卖乖官的《绣像足本倩女幽魂之聂小倩》却是发了财的,如今店铺愈发扩大,那赵老东主经过乖官的事儿,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就把上下一应事体都交给侄子赵浮沉掌管,自己就做个甩手掌柜,却也悠闲。
只是,如今乖官贵为国舅大都督,居然亲自登门,这,却是这叔侄两人决计不敢想的,赵浮沉瞧见乖官的当口,就赶紧跪下磕了头,要知道,如今这可不是当初那个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小茂才了,那当真是权势滔天,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乖官笑着把叔侄两人拽起来,赵老东主担心受怕,赵浮沉这两年因为掌管上下一应事体,倒是愈发历练出来了,一张削瘦的脸显得极为干练,小心翼翼奉了茶后,陪着乖官说了些子话,却也颇为得体,乖官心中暗赞,觉得自己的主意也不算不靠谱,当下缓缓放下茶盏来,就说:“赵老东主,少东主……”
赵老东主一激灵就站了起来,“草民……万万不敢当国舅爷这称呼……”
乖官就笑了起来,“草民?赵老东主,从今儿开始,你就不是草民了……”他说着,就对外头喊,“梨沙,把东西拿进来。”
菅谷梨沙捂着脑袋进来,把几分东西就给了乖官,随即站在乖官身边,乖官随手递过去,“老东主,您请瞧……”
这是大明吏部勘发的官照,上头甚至有朝廷的画师精细画成的人物头像,可谓细腻精致,赵老东主一瞧,浑身就颤抖起来,“从八品……照磨官?”
即便是进士出身,除却进翰林院的,大抵也就是一个七品或者八品的,像是赵老东主这般,给他一个从八品的照磨官,那还不是天上砸下一座金山来么!
一时间,老东主眼泪水都沁出来了,巍巍颤颤道:“大都督,莫不是……哄骗我么?”却是欢喜得痴了,他一辈子想求取功名,可福薄,不曾中过,如今老了老了,居然还能做一做朝廷命官,也算光宗耀祖了,如何不热泪盈眶呢!
还是赵浮沉心中有数,当下毕恭毕敬跪倒在地,“敢不为国舅大都督效死!”
乖官笑着就虚扶了扶他,“死多不吉利啊!我只是要你替我办一份报纸,名字么,就叫《京华时报》好了,这份报纸呢!便是当今陛下的喉舌,你只要不让那些士子们流言蜚语,到最后把所有屎盆子扣在万岁头上,你这个报,就算办的合格,日后做的好了,追封祖上三代,也不过等闲事耳!”他是深知这赵老东主的,作为追求一辈子功名没成功最后不得不办个小书坊为生的下层读书人,所谓追封三代,绝对是大杀器。
赵老东主脸上光芒四射,爆发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热情,虽然头上明明没有官帽子,可他却依然作势虚扶了扶头上那一顶看不见的帽子,缓缓就拜倒在地,“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皇上和国舅爷把差事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