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小姐和师兄李如柏入苏州,她知道老师本意是撮合她和师兄,可她本就是个傲娇的性子,何况李如柏是来天方吴家求亲的……后人考据,金瓶梅的作者有很大的可能便是徐文长,姑且认为是他徐文长好了,可写出活灵活现女子的男人,并不代表他生活中就真的能通晓女人心,就像是乖官前世所知的那般,很多成名的小说作家,大抵是处男,既然如此,杀老婆的疯子写出细腻的女子,便不足为奇了。
所以,颜小姐认为老师的主意很不靠谱儿,自然就要避讳一二,她这才坚持要到新近结识的姐姐处小住几天,李如柏拗不过她,本有心派两个家丁跟随,可却是被颜小姐笑着劝住,李如柏一想,也是,这可是苏州府,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哪里有什么危险,忍不住就长叹一口气,这三吴繁华荟萃之所,真不是边关外苦寒之地可以比拟的,若是在他们李家的地盘上,像是颜清薇这样的大小姐只带着一个丫鬟穿州过府,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那地界上,女直、鞑靼,蛮夷众多,被抢了可没地儿喊冤去。
一想到这个,他忍不住就有些苦恼,那天方吴家对他亲自登门求亲之事似乎很冷淡,明显只是顾忌着他老子宁远伯的赫赫威名,依他的脾气,倒是要发火的,可是哪儿有把亲家当仇家来做的道理,何况这里到底是苏州府,不是李家能一手遮天的地方,只好再备厚礼又往吴家送,手笔之大,让吴家也动容,龙眼大小的珍珠用盒子来装,吓都要吓死人,而这些东西,在女直人那边,根本不值钱。
他一个武将出身,被拘在苏州府这样的地方,本就有些难受,好不容易有个师妹,只当自家的妹妹一般,见颜清薇坚持,也就罢了,只是对她说,结识朋友,总要有些东西在手头,也好方便送人,就给了她一匣子小指肚儿大小的珍珠,绕是颜清薇出身宁波一等一的大家族,也不免吐了吐舌头,对这位豪爽的师兄倒是真生出些好感,不过她也不是寻常人家女儿,也就不客气收了下来,李如柏看她不忸怩,更是欢喜,就又给了她两支穿云炮,这是军中防备鞑子所用,点燃后直冲天际并且燃出一道狼烟,在无风或微风天气凝聚不散,即便是大风天,也足以让人瞧清楚。
颜清薇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去叨扰柳氏的,只是,今夜却让她瞧见了那郑国蕃的丑态,以前多好的一个小郎君,如今怎生这般,权势当真如狼似虎,她忍不住就哀愁地瞧着对方,眼神中更是带着些微的鄙夷,为了自家的富贵,当真就必要如此不折手段地往上爬么?
乖官看到颜清薇倒是怔了怔,没想到她怎么会跟这些人牵扯上,忍不住就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颜小姐淡淡然道:“我若不在,如何能瞧见郑大都督的威风,一句话,便要陷害如许无辜的士子们绞立决的罪名,他们和你有仇么?你于心何忍?”
听她说这话,乖官顿时皱起修长漆黑的眉来,这位又开始犯病了,忍不住就反讽道:“无辜?我怎么没瞧见有无辜的人?颜叔父难道没教过你么,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他们聚众结盟,这不假罢!按大明律,聚众结社二十人以上,为首者论绞……”
“士子讲学,这叫聚众结社?”颜清薇忍不住就打断他,“郑凤璋,你骤然为官,别的没学到,这无耻的本事倒是学了十足十……”
听她这么一说,乖官当即就没了心思跟她说话,并且在心中庆幸,幸好自家老爹还没昏头到让她进门,还真是个惹祸精,俗话说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女人,可她要是站在男人背后,保管站在谁背后谁倒霉,那张嘴就是惹祸的根源,或许她总是在做好事,可偏生就好心办了坏事。
把脸沉了沉,乖官便不和她讲话,自顾转过脸去对孙应龙道:“全绑了。”孙应龙眼眉通挑,听了两句,就猜了一个不离十,据说国丈当初还没发迹的时候很是得宁波颜家家主的帮助,这位美貌的小姐,怕就是那颜家主的女儿了,当下就多看了颜清薇两眼,深深记在心中,准备若再次进京,万一德妃娘娘问起来,自己也好回答。
而颜清薇瞧他转过脸去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就气苦,这个人,为何堕落如此,当下忍不住大声道:“郑乖官,你还讲不讲王法?”说着,快步过去,就拦在了他跟前。
乖官瞧她那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气笑了,“王法?真是孺子不可教,青藤先生算是白教你了,我讲的是大明律,而你,正在阻挠我执行律法。”
被他的话气得俏脸通红,颜清薇忍不住道:“你这是巧言令色,士子议政本就是本朝的惯例,何况,从两汉开始,太学生……”
“得了罢!”乖官当即打断她,“这些我懂的比你多,颜清薇,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怎么就没见你懂事过一回呢?当初,威逼我爹是你罢!颜大璋叔父如今和郑家也算得上通家之好,咱们好歹也算一家人罢!如今,你眼瞧着这些人骂我是国之奸戚,我不指望你帮我说话,难道你就不能两不想帮站在旁边看着么?”
当初颜大璋往琉球贩卖佛郎机炮反而陷落在琉球岛,颜清薇为了让乖官帮她去琉球,对郑国丈很是说了一些诛心的话,这一直是颜清薇的一块心病,如今,被乖官裸地揭开,顿时痛彻心扉,一时间,她心中大恸,眼泪水断线珍珠一般就掉了下来,那映雪华瞧见自家小姐被欺负了,顾不得推搡那锦衣卫,拽着裙角跑到小姐身边,就对乖官怒目而视,那架势恨不得要吃人。
“郑凤璋。”颜清薇只觉得一颗芳心似乎被一把攥在手上揉捏,真有肝肠寸断之感,泪水在粉面上肆虐着,她忍不住大声责问,“你……你为何就不懂我。”
在场的锦衣卫一个个仰面朝天装着看不见,实际上很多人耳朵一抽一抽地动弹,显然在聚精会神凝听着国舅爷的八卦。
乖官被她的话给气乐了,为什么要人懂你?地球围着你转啊?你当你是太阳?
他真的很想告诉对方,太阳又叫日。
嘴角微撇,他忍不住就说:“在很遥远的国度,有个叫张爱玲的女子,几乎所有的文艺女青年都知道她,名声可比拟易安居士,这位奇女子说过一句名言,通往女人内心的通道,是牝。”
明末无数小说中常常会有八个字[自分其股,以牝就之],若用白话可以敷衍出一段精彩的小说来,明朝大家闺秀们更是要学春宫,自然晓得牝是什么,这话一说,那映雪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眼神中流露出不可置信来,因为这句话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以映雪华的脑容量都难以接受,虽然说大明市井还是很开放的,可是,映雪华依然想不通,这得多不要脸的女人才能说得出口。
而颜清薇顿时脸色大红起来,接着,血色愈发浓郁,涨红一片,而这时候,乖官双臂抱胸斜着眼睛瞧她,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思,颜清薇甚至直接就理解为[要我懂你?你有没有张开你的腿,露出你的牝……]
这世上,还有比这话更折辱人的么?
一时间,她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他是如此看我。
一张俏脸上顿时血色尽褪,变得惨白一片,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间,她抬手就给了乖官一个耳光。
啪一声脆响掴在乖官脸上,在一众锦衣卫目瞪口呆中,乖官脸上顿时就起了红渲渲一片,而颜清薇挥出一巴掌后也愣住了,低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时间,柔肠百结万念俱灰,一捂脸,转身疾奔,乖官捂着脸颊,全没众人意料中的羞恼,反而淡淡对身边菅谷梨沙等人道:“拦住她。”
西野翔和真白杏站在最靠近院门处,闻言顿时一把拦住了颜清薇,早合少女队如今大明官话也操得流利,早就在后面看这女人不顺眼,居然对殿下如此无理?正所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两人哪里还肯客气,西野翔就扭住了颜清薇的胳膊,一下反剪过来,颜清薇从不曾吃过这般苦头,顿时痛得泪水流得更急,却死死咬住樱唇不肯开口,她执拗地认为,开了口便是向对方低头,而西野翔见她咬唇不语,手上一用力,就听见轻微地咔嚓一声,却是把她胳膊给扭脱臼了。
一阵钻心的剧烈疼痛,颜清薇死死咬着唇,把血都咬出来了,强忍着让自己不张嘴,而且,身体上的疼痛还抵不过内心深处的痛,那眼泪水止不住地婆娑而下,她本就喜欢穿白色衣裙,这般落泪,真有梨花带雨之姿。
乖官在旁边看了,微微一皱眉,菅谷梨沙如今也会观察自家殿下的心思了,当下过去故意呵斥了西野翔和真白杏两句,而乖官正要说话,突然就听得咻一声尖锐的声响,破空声尖锐刺耳,转头一看,一道红色浓烟直冲天际,即便是夜晚,却也清晰可见,这要是白天,怕是十数里外都能瞧见。
孙应龙眼神一凝,赶紧凑过去低声道:“国舅爷,这是朝廷边关用的穿云炮。”乖官看着那婢女紧紧捏着手腕,虎口处被焰火灼烧得顿时肿了起来,想必马上就会起上一大片的水泡,即便如此,居然还恶狠狠瞪着自己,一副[你等着瞧]的嘴脸,当下忍不住啼笑皆非,唉!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有这样的小姐,合该有这样的丫鬟,幸好的是,小倩不像她。
乖官心中感叹了一番,不过,这时候却已经没心思纠缠与颜清薇的事儿了,小资情调那得闲得蛋疼才有时间去玩,可他又哪里有空闲,当下冷下脸来,“梨沙,把女人全部押到一旁,孙应龙,做事。”
菅谷梨沙一听殿下这话,顿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去做了,小手一挥,几个早合少女队就把映雪华包括樊玉衡的娘子柳氏给拖拽到一边,那映雪华不愧是颜清薇亲自挑的丫鬟,有她家小姐的气魄,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大叫:“你等着,我家师少爷马上就会来,马上就会来……”
孙应龙努嘴让手下做事,瞧见国舅爷微微皱眉,本着拍马屁背黑锅的奉献精神凑过去低声道:“国舅,莫不如……”他说着就比划了一个手掌往下切的手势,“下官保管做的干净利索。”
乖官顿时呵斥他,“做你的事情。”孙应龙热脸贴了个凉屁股,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讪讪然退开,而乖官就对颜清薇道:“什么时候找了个师少爷了?”
他这话落在别人耳中,未免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不远处孙应龙听了,暗自叹气,看来这位颜小姐和国舅爷的事儿,自己还是少掺和的好,这男女之间的事情,还真说不准。
不过,他这想法未免就把乖官想的太饥不择食了,乖官的话,只是人之常情而已,就好像女人哪怕有了新男友,内心也总是希望前男友依然无怨无悔地爱着自己一般,这无关乎男女和善恶,只是人性罢了。
颜清薇被扭脱臼的胳膊让菅谷梨沙随手一托便好了,她捂着胳膊眼泪婆娑,却咬唇不肯回答乖官的话,乖官讨了个没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刚才被扇的脸颊还热乎乎的,忍不住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再不看她。
这时候,那些士子们瞧见锦衣卫从房内抱出铁甲,当下大哗,这玩意儿一旦真落实了,谋逆罪可是死罪。
那樊玉衡瞧见从房内真的搜出了铁甲,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嘶声力竭喊道:“奸贼,有本事冲我来,这房子是我的,和别人没关系。“乖官听了他的话,倒是有些对他刮目相看,要知道,能在这时候有决断,这可不容易,智慧和勇气缺一不可,这样的人本来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前途罢!可惜啊!碰上了锦衣卫这样强大的对手,锦衣卫想从一个人的房间搜出点东西,那就肯定能搜出来,这些手段不是区区一个读书人能了解的。
“秀才贵姓?“乖官突然就问他,他愣了下,随即梗着脖子大声道:“樊玉衡,举子。”
说出自己的身份的时候,樊玉衡还是很骄傲的,刀枪斧钺加身并不能改变这种骄傲,秀才,举人,进士这三级考试中,从比例角度论难度的话,举人可谓最难,是三级考试录取比例中最小的。
乖官看他昂着脖子,忍不住嗤笑,“举子?跑到云南布政司辖下去考试的南直隶举子,这还真是少见。”樊玉衡脸上顿时涨紫了一片。
当时浙江和南直隶都是科举大省,有些读书人会故意跑到偏僻的省份去考试,就像后世高考明明是汉族却非要弄个少数民族的身份获取加分一般,天下事古今同理。
乖官如今手上有锦衣卫,查个读书人的身份那还不是小事一桩,拿话讽刺了下樊玉衡,他就缓缓道:“你聚众结社,按律当斩……”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樊玉衡凛然大喊,这时候一众士子的士气早就被折腾的差不多了,数十人中只有寥寥几人挣扎着附应了他一下。
乖官故意道:“舍生取义?我刚准备说你按律当斩,可我却欣赏你有当机立断之能,欲保举你为官,你怎么就不听一听我保举你为何等官职呢!”
樊玉衡张口结舌,而其余的士子听了这话,原本跪在地上,顿时挣扎了起来,纷纷看着樊玉衡。
人不患贫而患不均,这道理放哪儿都一样,这些士子一听乖官欣赏樊玉衡要保举他为官,而大家伙儿却被押着跪在地上,顿时就心生异样,樊玉衡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咽了一口唾沫。
只是,乖官这时候却是不往下说了,转过身躯却是和菅谷梨沙等少女们说话,而他刚才那句话,却已经在士子们中间划开了一道裂痕,他愈是不说话,众人心思愈重。
若大家都进诏狱,这原本也是扬名天下的事情,日后说不准还能名标青史,若是活着走出诏狱,那便是一笔巨大的人生财富,可是,如果有人进诏狱,有人反却能当官,这个区别就大了,凭什么你樊玉衡可以被人欣赏为官,我等却要进诏狱?
一时间,各人各自心思,有几个心思浅薄的,顿时大喊起来,“我等只是应樊玉衡之邀而来,并不晓得他房中藏有妖书铁甲准备造反……”这话一说,樊玉衡顿时脸色一片惨白。
他很想大声喊,众位,休要听他胡言乱语,他这是在我们中间制造矛盾,可偏生又存着侥幸的心理,万一……对方真的是欣赏自己……他们一众士子,若是全部进诏狱,甚至全部被砍头,或许还好些,可若是有人身死有人为官,这件事情顿时便成笑谈,后世说起来,怕就会认为这件事情是狗咬狗一嘴毛,再说了,看见别人可以为官,谁又甘心去死呢?
先是有一两个心思浅薄的大喊,接着,大声喊冤枉抱屈的就多了起来,没一忽儿,就有十数个反口,甚至有两人还倒过来咬樊玉衡居心叵测,乖官冷笑着就看了一眼旁边的颜清薇,那意思分明就是,瞧见了么,什么为国为民,一块肉骨头扔出去,立马儿就抢了起来。
颜清薇脸色苍白,袖中的手紧紧捏了起来,青色的筋顿时绷起。
正在这当口,有两个锦衣校尉突然眉头一皱,就伏地侧耳去倾听,随即起身大声道:“大都督,有二十匹以上的骑士正快速而来,翻蹄极阔,江南没这等神骏的马儿,应该是关外的骏马。”
孙应龙顿时凑了过来,“国舅爷……”乖官撇嘴,淡淡道:“二十来骑士怕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国舅爷,还是往里面避一避。”孙应龙低声劝他,“这骑兵奔袭威力极大……”
“没什么万一,这可是苏州府。”乖官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过,看孙应龙脸色焦急,还是对菅谷梨沙努了努嘴巴,菅谷梨沙掀了一下外套一角,其余早合少女队纷纷也亮了亮,每人腰间都带着两支短火铳。
孙应龙一看,这才略微放心,不过依然叫了手下在院门外头严阵以待。没一忽儿,几十匹骏马驮着一帮精悍的汉子如龙而来,为首一人二十来岁,长脸膛,隆鼻,正是李如柏,紧紧跟随在他身侧的是家丁头目李争之。
数十人马势极快,说话间就到了跟前,那李争之双腿一紧,胯下马儿顿时窜了出来成了头马,随即众人齐齐勒住马缰,一阵骏马嘶鸣,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在空中弹踢不已,李争之在马上厉声道:“锦衣卫千户、世袭铁岭卫指挥使李如柏大人……”
砰砰两声巨响,李争之胯下的骏马脖颈上顿时开了两个洞眼儿,嘶鸣着就轰然倒地,李争之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他久经战阵,人在空中往下跌的时候就已经蹬开了马镫翻身扑倒,虽然没被马压住,却也狼狈不堪得紧。
乖官转首看了菅谷梨沙一眼,菅谷梨沙吐了吐舌尖,把手上两支犹自冒烟的短火铳扔掉,低声道:“谁让这些人在殿下跟前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