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钟副总兵的话让乖官表情尴尬,跟在国舅爷身后的菅谷梨沙欲言又止,小姑娘终究没忍住,低声就给殿下在钟大将军跟前分辨了一句,“将军大人,请不要乱说殿下的坏话,殿下没有毛的。”
脚下一个踉跄,乖官差一点摔倒在地,转身对菅谷梨沙怒目而视,这种事情,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来了!而钟离先是一怔,接着,脸上表情就古怪起来。乖官狠狠瞪了菅谷梨沙两眼,转首瞧见这位钟离哥哥的表情,就没好气道:“钟离哥哥,你这一脸拉粑粑拉不出来的纠结表情,要不要小弟给你找个兔子通一通啊!”
钟将军双腿一夹,赶紧正色道:“兄弟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对小芙蓉那是真感情,不同一般……”说着,看到乖官脸色,似乎想起来什么,赶紧打了一个哈哈,“当然,蔡巡抚说了,让我和蔡小姐年底完婚,到时候我会对娘子更好。”
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大手互相摩挲了下,道:“程夫子和颜老先生跟定跟大都督有重要话要讲,末将,就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开溜,跑了十数步,突然转身,对菅谷梨沙高声道:“梨沙啊!头上的金丝鬏髻不错,不过,本将军告诉你,这东西呢!要你家殿下的头发绞进去,才好……”
大明市井习俗,男女间关系亲密,往往互相赠送一绺头发,男人用这头发织成网状发套,女子则织成鬏髻,作为一个礼仪上国,不管是发套还是鬏髻,都是男女必不可少,蓬头散发在大明朝绝无可能,故此扶桑诸公主披散着如云秀发才会围观者人山人海。
大明朝第一等的情话便是[你是奴的鬏髻,一刻也离不得],若有女人肯这般对你说话,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死心塌地爱你的。
所以钟离这句话,含义颇深,菅谷梨沙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鬏髻,有些奇怪,而乖官对这位哥哥真是啼笑皆非,忍不住远远对他比了一个中指,钟离钟无影什么样儿的人,当年绿林道上的仁义大哥,人送匪号没影子,一瞧这个手势便感觉到了其中的愤懑,当即抱头而去,“当我没说,哈哈!”
“小家伙很会收买人心啊!”颜山农踱步回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有声道:“倒是好皮囊,只是心机太深。”
听了这老头的话,乖官忍不住就道:“老先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承认我长得比较俊美,你老人家则一张失去水分三十年的老橘子皮脸,你妒忌我,我能理解,但是不要拿你的心思来揣度我好不好!”
“凤璋,不可无礼。”后面程慎思赶紧过来制止他,只因颜山农名气太大辈分太高,当年入京给士子王公讲学的时候,还是世宗皇帝嘉靖年间,得享天下大名垂四十载,民间称之为[圣人],程夫子自己是从科举出身,又是官僚体系制度牺牲者,熬了一辈子也不过一个县学教谕,若不是乖官正好是他的学生,他这辈子也甭想在官场上再往前面迈出一步。
这样的人往往太过于谨慎老成,自然就会阻止乖官轻言冒进,怕他得罪人。
不过,乖官如今也算是居移气养移体,心说我请你老颜是来给我打工的,可不是请你来当大爷伺候的。
他或许能对别人低头请益,但这有个前提,就像是刘备三顾茅庐,最终是要诸葛亮口称主公的,又像男人花言巧语哄女人,最终是要和对方困觉的,事实上,绝没有一个男人不和女人困觉而一辈子对她花言巧语逆来顺受甘之如饴,也绝没有上位者礼贤下士一辈子却不压榨他的价值。
故此,郑乖官笑了笑,先对老师拱手,然后缓缓说:“我郑国蕃礼敬夫子,是因为夫子的谆谆教诲,礼敬老先生,是因为老先生腹有大才……不瞒老先生,小子年轻,经过真武帝君的庙宇都不拜。”
颜山农何等人,听他说到这儿,眉头一皱,顿时就明白了这小子话里头的含义,我敬你,可不是因为你年纪大,别跟我倚老卖老。尤其乖官最后一句,可谓点睛之笔,真武也称玄武,神话中龟蛇合体的灵物,形象就是个大乌龟了,乖官的意思就是,年高德劭这种事情,小子我看也未必,千年乌龟万年王八,难不成也要我去敬一敬么!真是笑话。
这时候程夫子还没听出乖官的讽刺意味来,而乖官却又接着说道:“小子读《论语》,读到[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又读《史记》说[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不解何意,还请老先生教我。”说罢,深深长揖一礼到地。
这一巴掌直截了当,抽的是好生响亮,连程慎思程夫子都一言而明,当下张口结舌,颜老头也是当即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乖官看。
乖官这话,都是有典故的,论语说孔子的学生子贡问老师“我有一块绝世美玉,是藏起来呢,还是把它卖掉!”孔子就说“赶紧卖掉,我就等识货的人呢!”,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去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了,站在城门口,有人就对子贡说,我在城门口看见一个怪人,他的背影好像一条狗哦!子贡后来把这话告诉孔子,孔子就自嘲说“说我是无家可归的狗,还真是如此啊!这个人说的很形象。”
所以,乖官的意思就是说,孔夫子那种圣人,都要找诸侯把自己卖掉,不然连一条狗都不如,老先生你能卖给我这样的,你应该感觉到庆幸,因为你卖掉了,而不是卖不出去。当然,其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你老人家一辈子讲学,也没卖出去,是小子我识货,如今我可是你的东家。
一时间,颜老头这等天下第一流能说会道的,都有些哑口无言,气氛顿时冷场,旁边程夫子揪着胡子,就差一点把胡须都给揪断了,心中却是直跌脚,凤璋啊凤璋,你这话,太得罪人了啊!
乖官这些话,实际上翻译成后现代语言来说,八个字,装逼卖老,一拳撂倒。
至于菅谷梨沙,她连编发髻鬏髻的习俗都不懂,又如何能懂这么深的东西,只是睁大漂亮的眼睛瞧来瞧去,丝毫不明白自家殿下说的什么意思。
半晌,颜山农突然拽须大笑起来,“好好好,祖宗不足法,圣贤不足师,有这等气度,才能操改革救国之事,如今我大明危若累卵,重病须猛药,你这一贴药,老夫瞧着可救国。”说着,过去拽住他,“来来来,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你在这苏州府办的好大事,下的什么棋。”
程夫子瞧见颜老头这番举止,当下心神一松,下意识就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忍不住苦笑,自己的才学果然只适合教一两个小蒙童混饭吃,甭说比不得这位颜老先生,哪怕是眼前这个学生,也是胜过自己多矣!
而这时候,钟离钟大将军却是窜到佛郎机营,他和乖官在扶桑也不少时日了,譬如早合少女队,对这位殿下的义兄大将军也熟悉的很,那些佛郎机人更是晓得眼前这位的威名和权势,听他一问是要找瑞恩斯坦波拿巴,自然是给他指明道路。
乖官特意在拙政园旁边给佛郎机和昆仑奴腾出了两个园子作为驻地,如今瑞恩斯坦波拿巴更是领着锦衣卫副千户的头衔,这个副千户,可是能父传子子传孙的,含金量比起欧罗巴的什么爵爷什么骑士,不知道要超过多少倍,别的不说,只问问瑞恩斯坦手下那些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雇佣兵们,若给他们一个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国的骑士头衔,问他们乐意不乐意回去,保管他们不肯,回去干嘛!宁做天朝一条狗,不为葡西一侯爵,大明的月亮多圆啊!
瑞恩斯坦穿着全身甲正在和一个手下名叫巫奇巴留斯散尔巴奇的练着剑,两人打在一起,双手大剑互相撞击,是不是敲在铁甲上,乒呤乓啷一阵儿火花四溅。
钟离远远就大喊一声,“老瑞,瑞千户,好精神啊!”
瑞恩斯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头,随即就被一剑敲在脑袋上,铛一声响,敲得他眼冒金星,巫奇巴留斯散尔巴奇一瞧自己一剑砍在头儿脑门上了,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他原本是瑞恩斯坦船上的水手长,也是在西班牙混不下去了,才跟这瑞恩斯坦跑来东方,不想运道好,居然跟着头儿一起发达了,如今更是领着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大明国的锦衣卫百户的位置,这可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对于带着他们奔向幸福生活的头儿瑞恩斯坦,他可是一百个感激的。
推开颊甲,把绊勾从旁勾住,瑞恩斯坦顾不得瞪手下,赶紧快步迎过去,“下官见过钟将军。”
钟离哈哈大笑,“老瑞啊!听说你如今领着锦衣卫副千户,发达了,发达了啊!”说着一拳就捶在他胸前,发出砰一声响,周围那些佛郎机人也都熟悉他,单膝跪倒叩见这位大将军。
“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钟离满不在乎挥手,“你们继续,我跟你们头儿好久不见,聊聊。”
“大将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瑞恩斯坦波拿巴把双手大剑递到旁边的巫奇巴留斯手上,随即低头摘下头盔来。
“有一阵子了,跟宣慰使大人一起回来的。”钟离拉着他,“走走走,咱们喝两杯去,对了,再叫上刘菊人,那个谁,乌漆麻黑……”
巫奇巴留斯在旁边陪笑着道:“大将军,卑职叫巫奇巴留斯。”
“你们佛郎机人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记,巫奇巴留斯啊!去,帮我把刘菊人找来。”
刘菊人自然就是曾经的忍军首领右兵卫菊人,也可算是乖官的老班底了,本来乖官打算给他领个副千户的头衔,毕竟瑞恩斯坦波拿巴都副千户了,可刘菊人死活不肯,忍者卑贱之心说实话对刘菊人来说已经深入骨髓,扶桑最出名的忍军首领譬如风魔小太郎,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一个武士的身份,可事实上北条氏康忽悠了风魔党一辈子,直到北条氏康临死也没给他们所谓的家臣地位。
此外无数出名的忍者们,无不苦苦挣扎,想谋一个出身,可能成功的屈指可数,所以,刘菊人即便到了大明,改姓归宗了,也死活不敢拜领一个副千户的位置,只肯领一个百户,这在刘菊人来看,已经是殿下如天的恩德了。
等刘菊人和王启年匆匆赶来,第一件事赶紧跪下给钟离行礼,钟离拽他起来,就道:“刘菊人啊!咱听说国舅爷想抬举你一个副千户,你怎么死活不肯受啊!”
刘菊人单眼皮一眯,脸上就有些苦笑,“大将军,小……卑职以前不过是最卑微的忍者,哪儿敢窃据高位,如今领着这个百户,已经是诚惶诚恐了。”
钟离闻言摇了摇头,“你啊!太谨慎,国舅抬举你,你却是……”说着就拿手指指了指他,然后这才注意到王启年,“这位是?”
“下官王启年,叩见总兵大人。”王启年翻身拜倒。
刘菊人就解释道:“王百户和卑职今儿担值,巫奇巴留斯来寻卑职,说大将军到了苏州,卑职随也盼着和大将军见一见,却不敢应付差事,还是国舅殿下估摸着大将军就会寻卑职喝酒,专门派人来说了,卑职这才得以过来……”
王启年这时候抢着道:“下官早就听说了总兵大人的传奇,仰慕不已,就求刘百户带着下官前来拜见总兵大人,如今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钟离闻言哈哈大笑,他跑离乖官身边,一是他是武职,虽说和国舅有结拜之情,但国舅和颜老大人程老夫子这等人物谈事儿,他首先就自惭形秽,大明文贵武贱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二来么,隐隐也有拉帮结派的意思,像是瑞恩斯坦波拿巴和刘菊人,都是在扶桑共事过的,有这个经历,等同于文臣们所谓的同年,自然要亲近亲近。
不过,显然这个王启年是来抱大腿的,钟离心中有数,当下笑着让他坐下,这佛郎机营大多都是粗人,钟离是绿林道仁义大哥出身,虽然如今已经是副总兵的高官,却依然有绿林气,就在佛郎机营和众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些佛郎机人来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豪迈得很。
酒到酣处,钟离忍不住醉醺醺就问:“老瑞,你如今一直跟着我那兄弟,可见着他身边那什么……”他说着,双手十指交叉,做了一个很猥琐的皮肉撞击嘭嘭嘭的姿势,瑞恩斯坦苦笑,王启年低下头装看不到,心中却有些奇怪,这位总兵大人似乎有些粗俗,按说,不应该啊!
“下官虽然领着副千户,可这事儿,下官哪儿知晓,不过……”瑞恩斯坦略一沉吟,道:“大都督这身边的事儿,咱们这些人也着急,毕竟大都督的基业也要人继承,但大都督身边美女走马灯一般,却似乎没什么太黏着的,怕是……大都督年纪还不到?”
他这话就有些不确定,钟离闻言顿时大感兴趣,走马灯一般?当下拽着他仔细说来,等前后听了一遍,当即微笑,“我敢肯定,这里头有故事了,看来回去宁波可以对国丈交差了。”
瑞恩斯坦波拿巴挠头,钟离看他表情便大笑起来,伸手拍着瑞恩斯坦的肩膀道:“老瑞啊!你到底还是佛郎机人,不曾入巷,可知道咱们大明有一句俗话,叫做说书的拿逃兵——人没捉到故事一堆儿,你只望着国舅如你们佛郎机人那般,看见美貌的女人,急吼吼脱了裤子便要上,这在咱们大明可行不大通,老瑞,你平日里头若无事,不妨多往茶馆酒楼走走,多听些说书先生说书。”
瑞恩斯坦波拿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故此满脸雾水的表情,还是旁边王启年瞧了一眼钟离后对瑞恩斯坦道:“瑞千户,咱们大明说书先生每日开讲,要说故事,讲究埋伏笔,抖包袱,譬如今日说赵公明拿贼,瑞千户觉得这贼得几天能拿着?”
瑞恩斯坦沉吟了下,他也算是个大明通,晓得衙门办案子,捕快要大比,大抵是三日一比,也就是说三天限期破案,考虑到说故事决不能说三天三夜,按照大明人喜欢卖关子的习惯来说,怕是讲到最关键的地方,然后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当下就道:“肯定是分两天来讲,今天说到最关键处,明日再来揭晓。”
钟离听了一边喝酒一边就嘿嘿笑,王启年摇头道:“瑞千户差矣,这大明说书先生们说讲书,两百多年下来,早就形成路数了,就像是方才下官说的赵公明拿贼,一般来讲,说书先生第一天会安排出现一位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或许在一个落雨的天气和赵公明一同入住客栈,再要讲一讲别人都瞧出了这位女扮男装但是赵公明没瞧出来,敷衍出一段故事,第二天,两人或许会碰上拍花子的帮派拐卖妇女,基于义愤,赵公明决定和女扮男装大小姐前往一探,第三日,发现拍花子帮会总坛,两人夜探贼穴,再来一场打斗,第四日,打斗过程中女扮男装大小姐受伤昏迷,赵公明为对方疗伤,一对雪丸蹦出,惊呆了赵公明,第五日,苦主正好带着衙门人来查,双方顺利会师,直捣贼穴,第六日……”
瑞恩斯坦被他说得头昏脑胀,忍不住道:“这下应该拿着人了罢!”
“错。”王启年正色摇头,“却是又起波澜,这便叫做,说书的拿逃兵——人没捉到故事一堆儿。”
钟离忍不住捧腹大笑,“王启年,你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不过老瑞,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所以,国舅虽然女人多,到如今也还没个着落,就是这个道理了。”
瑞恩斯坦忍不住揉着鼻子嘟囔道:“俺每常以为自己已经是正经的天朝人了,不曾想,跟你们的花花肠子一比,俺真是太淳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