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姑苏玄妙观始建于西晋咸宁二年,存世上千年,是苏州府香火最盛的道观,南直隶宫观提点亦常驻此观,不论任何时候,玄妙观都是香烟缭绕的市井洞天福地所在,此观焚香求福、求子、求姻缘、求官禄、求进士及第……几乎无所不求无所不应,最是玄妙。
黎长者跪在三清祖师像前磕了几个头,求了一支签,起身后就带着一位穿鹅黄色背子的少女到旁边那解签的道人处,很恭敬地把签递过去,和签一起递过去的还有手上一锭银饼子。
那道人脸色红润,身上道袍浆洗得极为妥帖,下颌留着五柳长须,瞧着便有骨子仙风道骨之气,只是,神仙瞧见银子也要睁眼的,道人瞧见那银饼子足有半个婴儿拳头大小,怕不有五六两,不动声色修长的食中两指一勾,便把银饼子勾进了袖袍内,这才笑眯眯捏住竹签,假模假样在竹签上一摸,随口念叨:“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上签,黎长者,贫道倒是要恭喜你了,这签,等闲年也见不着一次,非大福分抽不着哇!”
旁边那穿着鹅黄色背子的少女桃腮杏眼,约莫十四五岁,听见这话,未免撇了撇嘴巴,而黎易常脸色却顿时一喜,“道长,此话何解?”
那道人手上一阵儿捏八卦指决,摇头晃脑道:“……潜龙出水一飞冲天,变化不可测也,此卦分明是告诉长者,即将如日中天,莫不是?长者要和宏东城结亲?如此一来,长者号令姑苏,十万织户顿时景从,即便是知府大人,见了长者,怕是亦要客气拱手……”
黎易常先前还欢喜,可脸色慢慢却变沉重起来,那道人瞧见黎长者脸色不对,话音也慢慢低下去了,这解签说白了讲究个察言观色,道士知晓不对劲,忍不住后悔,这十数天在红袖招勾月儿肚皮上花费时间太多,业务都耽搁了,也不知最近世面上怎么个境况,瞧来似乎这黎大户碰上难题了,该死,该死……不过,好歹已经有了一锭银饼子进了口袋,他虽然懊恼,却也绝不肯再吐出银子来,当下赶紧转口,“所谓利见大人,便是说有大人物日丽中天,虽说和长者这飞龙在天有些犯冲,不过,九乃阳数最高,五乃阳数最中,正是居高临下,俯察田地,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长者所求一事,怕是和宏东城还有些挂碍,这亲事或许就……但是……”
道人费尽口舌扯了一通,云里雾里,终究是让黎长者认为自己所求的确是上上签了,那位大人日丽中天,福泽天下,眼光却不仅仅在一条飞龙上头。
好不容易把话扯圆了,道人忍不住就接着摸胡须用袖袍擦了擦汗,心说这一锭银子可真不好赚,道爷我搜肠刮肚才编圆囫了。
黎易常听了道人的话,终究下定了决心,就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饼子来塞了过去,“多谢道长了。”
道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笑眯眯从黎长者手上拿过银子,随手扔进自己袖笼,这才道:“好说好说,贫道这北海匹夫的名号还是当年龙虎山天师所赐,天师曰:道人之于大道,不过匹夫耳。贫道三十多年呕心沥血,些许微末功夫,只在这解签上头,却是与大道无益,惭愧惭愧。”心里头却道:勾月儿,心肝,肉肉,道爷我又有银子啦!
黎易常扯着那鹅黄色背子的少女出了道观,早有等候在外头的家人老仆迎上来,“老爷,小小姐,请上轿。”说着,两顶绿呢轿子就倾覆半边,有仆人掀开轿帘子。
“爹,我不去,人家好端端的,你却把我送给那什么国舅,难道女儿在你眼中就是财货一般么!”鹅黄色被子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一顿执拗不肯上轿。
黎易常勃然大怒,甩手就是一个嘴巴子,却是把那少女打愣住了,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爹,你……你打女儿?”说着,眼泪珠子忍不住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倔强起来,紧紧咬着贝齿不让那眼泪水滚下来。
黎长者仰天叹气,伸手把少女拽到道观壁角,“宝儿,我的乖囡,平日里头你哪怕要天上的月亮,爹也给你摘下来了,可如今,宏黎两家却是随时都有抄家灭族的危险,你爹我脸皮厚,只要不死,或许还能保着这份家业,可宏淼南得罪了国舅爷,爹敢肯定,他宏家,活不过今年过年啊!你要嫁过去,那就是一个死字,囡囡,你听爹的,没错……”
黎宝儿眼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却带着哭腔道:“爹说的好听,还不是拿女儿去攀附权贵,那郑国舅又怎样,女儿就不信,这天地下就没天理了,国舅难道就不讲大明律了,他要敢乱来,女儿碰着明大诰去北京告御状去……”
“你……”黎易常被女儿的话气得半死,抬起手来就要扇过去,可瞧见女儿倔强的眼睛和半边红肿着五条指印的脸颊,这一巴掌却是无论如何都扇不下去了。
黎易常恨恨跺脚,这女儿是他在四十九岁当口生下来的,当成宝贝一般宠溺,平素高声言语都舍不得,前些年宏淼南中了举子,他有心两家结成亲家,就做主把女儿许给了宏家,算是口头上订下了亲事,虽说口头上的,但黎家这等人家,既然说出来,大抵都不会变动了,这才是宏黎两家同进退的缘故所在,至于黎府上,几个嫂嫂对这位小姑子可真是恨得牙痒痒,公爹太偏爱这小姑子了,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等嫁去宏家,也不知道要陪多少嫁妆去。
这时候,女儿在市井习俗中到底还是赔钱货,黎家这么大的家业,又是嫁去宏家,老头子若是一糊涂,说不准把黎家陪嫁过去一半也可能,这些媳妇们能瞧得惯小姑子才奇怪了。
黎家家大业大,黎老头绰号黎半城,连苏州织造局的太监们见着老头也要笑眯眯称一声长者,娇生惯养之下,这黎宝儿总觉得这苏州府,他爹说话能当一半主的,可关键是,当真碰上顶尖的权贵,别说黎半城了,黎全城那也不管用。
瞧着女儿倔强的样子,黎长者心思电转,一咬牙,叫过老仆道:“把小姐绑上轿。”几个下人面面相觑,黎易常一瞪眼,“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
家仆们无奈,对泪眼朦胧的黎宝儿道:“小小姐,咱们得罪了。”说着,七手八脚就把黎宝儿反剪了手,有个家人解开自家腰间的布腰带,把黎宝儿双手一缚,再塞进了轿子里头。
“宝儿,爹这都是为你好。”黎易常颤抖着嘴皮子说了一句,转身钻进另外一顶轿子,“去苏松巡抚衙门官署。”
这时候的乖官正在和樱井莉雅说话,莉雅小腹那一刀虽说刀口深,可小姑娘年轻,身子强,恢复很快,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却完全没生命危险了,乖官时不时过来陪她说话,邓神医吩咐过,这伤好好好将养,说话容易情绪激动,故此,实际上大多数是乖官给莉雅念故事听,莉雅心里头自然对殿下愈发敬爱,至于其它的早合少女们,却是恨不得替代受伤的莉雅才好。
听说黎易常黎长者在外面求见,乖官倒是愣了愣,吩咐几个丫鬟婆子小心看护莉雅,就带着菅谷梨沙往外面走去。
他如今暂居苏松巡抚衙门的官署,他姨母开口,把包伊曼贝荷瑞借过去身边使唤,他也不好拒绝,就让两人带着些人去了拙政园那边,加之那路娄维迄今也没抓着,倒是要仔细保护姨母和七位表妹,故此拨了很多人过去,他身边一时间却只有早合少女队在身边,至于薛五等名妓们,却是要准备超级女声的。
自从他当街打了苏州织造局太监们的板子,又教训了丝织大户,签下劳工合同书,剥了南直隶巡按御史的面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让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商人们清楚了,这位可是老虎屁股摸不得,除非全天下的商人联合起来才能压制得住这位,蹦出来一两家,人家根本不买账,说不准还要狠狠扇你的面子,既然如此,还是老老实实花钱罢!
扬州府不是有人花一万两银子看了他郑国舅操办的超级女声进而拿到了去宁波参加拍卖的资格么,既然如此,咱们也花一万两好了,一万两虽多,和宁波的利益比起来,还是可以接受的,故此,一时间这些人都老实了,乖官出门,身后也没人盯梢了。
他这时候听黎易常求见,不知道这位黎长者所为何事,或许,是想依仗着捐了点钱,来谈什么条件的罢!乖官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嘿嘿笑了两声。
这时候,黎易常从外头走进花厅,瞧见乖官,顿时一掀长袍跪了下去,“参见大都督。”
“黎长者快快请起。”乖官装模作样,人家捐献过银子的,花钱的就是上帝嘛!只要没什么过分的要求,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分宾主坐定,上了茶,喝了两循茶水,乖官到底年轻,不如老头耐性好,当下张嘴就问:“长者今日所来为何?只管说便是了。”
“大都督。”黎易常放下手中茶盏,“在下想再捐一百万两银子。”
乖官腾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即便他如今手上银子不少,可是,不管是谁捐出一百万两来,他肯定都要动容的,这可是整个大明朝差不多一年的三分之一赋税啊!这老狐狸,唱的哪一出?
“大都督,在下想再捐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不过,在下一时间也没那么多现银子,不知道大都督能不能接受我黎家丝织厂的股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