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孙应龙孙大人给了六科给事中严某两个大嘴巴子,这事儿不到一天就穿得京都上下皆知,连万历在宫里头都知道了,年轻的皇帝听了这事情,刚皱眉,来禀报的太监小心翼翼说,是孙镇抚去请出了颜山农老先生,老先生刚出来,对那位倒霉的严给事努了努嘴,孙大人上去就给人家两个大耳光,还说是替皇上和阁老们教训教训他……听太监把来龙去脉说了清楚,万历哈哈大笑,一高兴之下,给那太监赏了两个月的假,许他打旌旗回乡省亲,欢喜得那太监跪下来连连磕头。
这两个大耳光狠狠扇了六科的脸面,六科和监察御史合称科道,都是品阶不高但是权力很大的官,如果非要举出例子的话,类似五百年后的议员或者立法委员,这些给事中们平时一个个都是牛气哄哄的,在他们眼中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人都是许上不许下的,几十年前百官们听到锦衣卫的名头双腿都软,可经过张居正执政的十年,文臣们大多不把锦衣卫当一回事儿了,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型。
故此,这些给事中们联合起来闹事,要给那新上任的北镇抚司使好看,可孙应龙哪里管得那么多,他已经把该办的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赶紧回南京给国舅爷报喜才是真的,故此给事中们愕然发现,那锦衣卫北镇抚司使却是第二日就出了北京城往天津去了,他们认为这是莫大的胜利,特意在四牌楼旁边的马姑娘胡同办了一次聚会,马姑娘胡同毗邻吏部教坊司,其中可谓美人如云,可惜的是,本司街上有半数的花魁们被南京礼部教坊司邀请南下,像是名满京都的脱脱,传言为瓦剌贵女,一时百官勋贵趋之若鹜,如今却也是往南京去了,叫这些给事中们扼腕不已。
孙应龙到了天津后,专门往天津卫学走了一趟,当初那些相送乖官的秀才们万没有料到,国舅爷居然把天大的富贵双手送到跟前,像是那庠生公孙聂,家中虽然也是做买卖的,可也不过是普通商贾,哪里做过什么大买卖,等公孙聂失魂落魄回去,他老爹还很是呵斥了两句,说他如今也是中了学的,如何这般不长进。
等公孙聂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自家老爹,这位公孙老爹顿时欢喜得痴了,手舞足蹈起来,连连说祖坟上冒青烟,满脸欢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他长进了,似乎方才的话全部忘了一干二净,接着掉头便去给祖宗神位上了几柱香。
乖官让静官操办的东印度公司一旦正式抢过漕帮的买卖,这漕粮海运那就是必然的,他的构思是从宁波走海路到天津,那么,这个富贵,自然要送给当初他在天津结识的那几位秀才,这些事情,都是在南京的时候便早早吩咐过孙应龙的。
不管哪朝哪代,商人必然是趋利而动,乖官甚至不需要多照顾人家,只需把漕粮海运的事儿透露一点,别的不讲,光是先低价吃进地皮然后坐等升值,这就是一本万利的,何况乖官不可能那么小气,他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自然要拉拢一批人在身边,正经官员们他自然拉拢不到,不过,这些秀才怎么说也是有过往来的,天津是学问的荒漠之地,这些秀才若放在江南,连水花都不会起一个,可在天津,这些人联合起来就是很了不得的势力了。
当然,如今的乖官用一句话来说,那真是分分钟十万两银子上下的,自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了,孙应龙也只是在天津略做停留,就出海直奔宁波了。
颜山农颜老头在海上很是怡然自得,孙应龙对他可谓是毕恭毕敬,他在北京的时候亲自去锦衣卫衙门调了颜老头的档案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连如今炙手可热的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位阁老,见着这位都要执弟子礼,那也就怪不得人家在诏狱里头也能好吃好喝了。
事实上以郑乖官的地位,想收买颜山农,未免还不够格,可架不住乖官有穿越人士的光环在身,把伏尔泰的那句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改头换面,顿时就把老头给钓上钩了。
若说这句话有多么动听,那倒也未见得,老头是能讲学[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处]的一代儒宗,胸中才学非同小可,可当今世上,也只有乖官敢于那么跟老头说话,何况老头冷眼旁观天下数十年,一个人也未入他的眼,当初张居正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如今一把老骨头了,眼看没多少活头,既然冒出这么一个国舅来,也罢!便来瞧瞧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罢!
故此,乖官顺利钓龙成功,人民曰报的主编进了夹袋。
孙应龙乘坐的乃是军用五桅快船,不过数日,便到了宁波,老头在孙应龙所请之下,悠哉游哉下了船,刚上岸,就发现码头上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宁波知府沈敦虞,旁边是陈继儒,后面俱都是当地名士,怕不有百十人,老头一愣之下,沈府尊已经率众过来,到了跟前,领着众人深施一礼,“沈榜见过老师。”
沈榜当初也是听过颜山农讲学的,也可算是老头的学生,事实上老头从嘉靖年开始便一直在北京讲学,有时候一榜春闱,几乎所有的进士见到他都要口称老师,说是桃李满天下绝不为过。
孙应龙早一日前就偷偷着人放下小船先到了宁波,如今颜老头在他心目中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自然不能怠慢了,在孙应龙这等人眼中,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自然是走到哪儿都有人相迎,离开哪儿都有人相送,开口之前要先咳嗽两声,下面人全部凝神倾听,若有什么天灾了,自有人大喊一声[让大人物先走],这样方才不负大人物本色。
颜山农看旁边孙应龙的表情,心知肚明,不过,他并非那种行事方正眼中揉不得沙子的老夫子,也深知为大事者,身边自然少不得这样的人,这个孙应龙便是如此,未必是头上长疮脚板流脓的坏蛋,可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故此拍了拍他肩膀,这才转身微笑着走过去,“敦虞,如今我老头子可是到了你的地盘……”
这些事情便不细表,自然有视天下进士为措大的陈继儒为乖官鼓吹,以陈继儒的脑子,和乖官结识以来,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骇人听闻的事情,碰上颜山农,自然有话说,何况颜山农那是乖官请来做人民曰报主编的,陈继儒自然是自甘为副手了,这等人物,别说是他了,即便是申时行申阁老来了,也得自甘为副手。
而孙应龙,屁颠屁颠去颜大璋府上给国丈报喜,国丈在他口中听到女儿的消息,自然高兴,姨奶奶更是听得泪流满面,如今乖官也当官了,都督佥事,当朝二品,还有什么比眼看子侄辈们有出息更让长辈高兴的事么!
当天郑连城就给府上的下人们每人发了二两银子的赏,又特意吩咐厨房多准备两个菜,请了颜大璋来小酌,席上就得意地把乖官做了二品都督佥事的事儿给颜大璋说了,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好跟普通人多往来,这颜大璋和他结识算的早,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大家都知道的那点关系,故此往来的倒也密切。
颜大璋听到乖官当了都督佥事,眼珠子都绿了,更是深恨青藤先生徐文长,你个徐天池,自己是神经病,把我女儿也教成了神经病,唉!清薇啊清薇,这么好的郎君,打着灯笼也难找,你怎么就那么执拗呢!难道非要让郑凤璋来奉迎你不成。
无独有偶,颜大璋在抨击徐文长的时候,乖官也在抨击徐文长。
这要从乖官移师扬州说起,天气虽入秋,但南京依然格外地热,这时候,各地花魁名妓们多有到了南京的,像是那位被北京六科给事中们惦记不已的瓦剌贵女脱脱,如今也到了南京。
乖官一想,本着不用白不用的观念,邀请大家往扬州府一行,扬州是漕帮总舵所在,如今静大官人正在扬州帮他郑凤璋招兵买马,他作为末后大老板,自然要去,何况扬州富甲天下,尤胜南京几分,这因为南京是留都,勋臣贵戚众多,有钱的富商们在南京并不能找到自己的准确定位,南京是官员们的天堂,而扬州显然则是有钱人的天堂。
扬州盐商之富,天下知名,乖官若不去刮几下,未免对不起自己,他大肆铺张,让人在沿岸拉纤,愣是把两艘一千料的铁甲战船给拉到了扬州,一千料大约等于后世四百排水吨左右,这样庞大的船能走进运河,不得不说是奇迹,要知道这时候运河走船,大多是两百料的船,可乖官为了彰显,愣就是把铁甲船给拉了进去。
这倒不是他故意张扬,事实上不论任何时代,人们都吃这一套,认为大人物就应该这样的排场,他若青衣小帽去了,说不准人家会背后骂他是扣屁眼撮指头的家伙,何况扬州盐商众多,若没点排场,谁会给你脸面。
事实证明,乖官做的还是正确的,铁甲船明明走不通,可国舅爷愣是用人力把铁甲船拉进了运河航道,到了扬州,那些富商们无不啧啧称奇,大明开国两百年来,还没人这么干过,这位国舅爷是第一个,何况铁甲船上拉的全是天下知名的名妓。
所谓望风而动,说的就是如今的局面了,乖官的两艘铁甲船和船上的名妓就像是一块磁铁,无数嗅觉敏锐的商人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就往扬州去了,至于扬州本地的盐商,更是多方打听,这位国舅爷要在扬州干什么!
乖官自然不会告诉别人说自己要搞大明朝巡回演出,只是让手下把自己所在地方围起来,昆仑奴卫队和佛郎机卫队四下走动,想进去瞧瞧,可以,一百两银子一位。
无数人破口大骂这位国舅爷穷疯了,可扬州有钱人多啊!一百两,普通人家十年积蓄也存不下来这么多,但对于有钱的豪商们来说,这或许只是一顿饭的钱,故此,短短数日,居然就收了二十几万两银子,叫人跌破了一地的下巴颌子,后来有人就此事酸溜溜的表示,扬州果然是充满铜臭味,有钱的措大真多。
那些花钱进去瞧了个热闹的家伙,其实也就是远远在岸上瞧到了诸位名妓,说实话一开始未免觉得自己傻了,但是,架不住人多,你若不去瞧瞧,日后做买卖,人家说起来,都去过,就你没去过,岂不是叫人以为你连一百两都掏不出来么,哪怕是为了买这个名声,那也得咬牙掏出这一百两来。
可是,随着外地人增多,几天后,扬州富商们就发现,一百两也开始不给进了,为何?有南京来的就不屑解释道:都说扬州风月天下无双,不曾想,也都是措大骨相,一百两银子就吓住了,这要是在应天,一百两连薛五薛女侠的茶围都打不到,也就是远远地瞧两眼,如今咱花一百两,不但能瞧见薛女侠,还有郝文珠、曹鸳鸯这等大家,据说连顺天第一名妓脱脱都到了,这一百两花的值啊!莫说一百两,两百两我也掏了。
这天底下最怕有钱人犯傻,有钱人一犯傻,银子如流水一般,这等人,后世称之为凯子,甚至有专门的理论,百分之八十的财富掌握在百分之二十的凯子手中,要想赚大钱,就得赚这些凯子的。
而乖官则顺利地收银子收到了超过六十万,这要是南京守备太监牧九在,肯定得羡慕得流口水。
事实上,乖官也清楚,这等于后世的排练还卖门票,这样儿的好事毕竟可一不可再,赶紧能捞多少算多少,跟这些人,没什么好客气的,虽然说商人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这时代的商人若全部指为奸商,未免会冤枉了一些好人,但挨排排站着,隔一个杀一个,会有无数的奸商漏网。
他现在还是客客气气引诱商人们来看,不过,很快他郑国蕃就会让商人们知道,偷税漏税是可耻的,他将会用另外一种手段把银子给收上来,你要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这几百个名妓面子,不给这些名妓面子,就是不给那些免费的文人士子们面子……总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谁要不给我面子,我就让谁永远没有面子。
这个时代的名士的名声,大多要靠名妓们传播出去,所以,这些时日,名士们源源而来,一时间,满大街的名士,扔块砖头出去砸到十个人有八个是名士,其中一个是大名士,剩下一个才是本地人,也是小有名气的名士。
那些开客栈的可乐开了怀,顺便让扬州的和尚庙尼姑庵也狠狠赚了一笔银子,这时候的庙宇兼有客栈的功效,不过服务对象只接待有功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当然,和尚尼姑们不收租银,但是,佛祖跟前的香油钱你总要给罢!至于香油钱到底给不给佛祖,那个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乖官如今的身份,可不会去脸上堆笑奉迎什么名士,不过,有些人,他还是要见一见的,譬如,今天薛五薛女侠引荐的这位,姓石名电,字敬岩,南直隶双璧之一,历史上,这位甚至在几十年后被钱谦益(牧斋)、陆世仪(桴亭)、吴殳(修龄)捧为天下武功第一。
薛五和石敬岩学过几天剑法,这也是当时乖官一剑击败了许国许阁老的公子,薛五笑话他说我要有你这等功夫,早去挑战石敬岩、程冲斗了。
石敬岩身长五尺,年纪虽然才二十七八岁,却留得一把胡须,色做微紫,这胡须也是他得意所在,要知道,[生子当如孙仲谋]的那位孙权也被骂为紫髯鼠辈,说三国的先生把这故事说的天下皆知,石敬岩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和他这一把胡子实在有偌大的关系。
“在下这两年游历塞外,两个月前从俺答三娘子处也听闻了国舅的名头,不曾想,到了江南,国舅名声更噪,居然一剑而败许国许阁老的公子,那许公子可是和程冲斗学过半年剑术的,手上的确有些真功夫……”石敬岩很是客气恭维了一下郑国蕃,他的到来,泰半还是为了薛五,美人的魅力无可抵挡,即便是他这位南直隶双璧之一,在塞外游历的时候也惦记着薛女侠。
当然,喜欢不一定要拥有,何况石敬岩也清楚的很,天下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名妓是嫁了普通人的,市井间倒是有说书先生说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段子,不过大家都清楚,这种段子当不得真,所谓名妓要么孤老一身,要么就嫁读书人,怎么会嫁给一个卖油郎呢!
而他石敬岩虽然名头偌大,可自家知晓自家事,他祖上做过前元的大官,太祖皇帝开国后,他家就被贬为丐户,在当地虽然名头响亮,但无论如何,这丐户的帽子始终是在头上的,故此,却是从未吐露过心声,所谓游历塞外,未必不是一种逃避。
乖官和他不熟,觉得和这位有一把紫色胡须的基因突变怪大叔实在没多少共同语言,未免无趣的很,可薛五对人家执弟子礼,这个……只好当给五儿面子了。
有薛女侠作陪,说着说着,未免就说到了那位闺名赤兔哈屯的俺答三娘子,这位俺答三娘子的确是一个奇女子,名气很大,当初青藤先生徐文长杀老婆坐牢因为大赦天下而出狱后就出塞外,和俺答三娘子结识,那么,这话题自然就又偏移到了徐文长身上。
乖官对颜船主家颜清薇小姐的老师徐文长是极为不感冒的,未免就暗中撇嘴,不过呢!还是假惺惺说了一句[妖韶女老有余态],这句话出自欧阳修的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那是有夸奖之意,可石敬岩闻言顿时大怒,腾一下站了起来。
“国舅,在下虽敬你,却容不得你如此说文长先生。”石敬岩黑着脸对他拱手,“在下未免要问国舅讨教两招。”
乖官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