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的八卫舰队很快就追了上去,将要靠近定海卫的战船的时候,钟离在千里镜中看到了提督浙江市舶太监李春村公公,一身红黑两色间杂的锦缎袍子,外头还套了一件沉香色缝缀狐裘的马甲儿,李公公身边还有一位小公公,穿着一身红黑两色锦缎,看起来大约也就十五岁左右的模样,可瞧李春村公公的表情,似乎那小公公的位份也不差,不然以李春村公公那眼高于顶的脾气,不至于如此和颜悦色。
他就忍不住嘀咕,他虽然只见过一两次提督太监李春村,但这位公公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脾气在浙江官场那也是很有名气的,心说这李公公怎么也掺和这事儿。
而这时候李少南正在破口大骂侯小白,完全没了平日所谓的进士风范,“我你姐姐,你办的是个什么事儿?啊?私自出海跑到琉球去劝降海盗,你以为你是新建伯(王阳明)么……”
他没等侯小白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而病得都快死了的侯小白被自家姐夫一阵骂,更是莫名其妙,三当家路娄维下意识地背后汗毛一竖,这时候两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紧紧贴住了他身子,就锁住了他两条胳膊,而闻人氏,俏脸发白,几乎在一瞬间就断定,事情肯定在哪儿出了差池,可即便是她那如阁老一般的脑袋,也绝对想不到,是因为郑乖官的姐姐做了德妃。
看着被骂得大喘气的侯小白,旁边的浙江巡抚蔡太摸着胡子,幸灾乐祸地说道:“李兄,莫要失了读书人的体统,睡了人家的姐姐还要骂人家,失之厚道啊!”
李少南老脸一红,可是,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了,连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体统,什么面子,老子这时候可顾不上。
“唷!咱家瞧瞧,这是谁啊!破口大骂的。”说着,外头李春村就掀着帘子进来了,这帘子一掀开,外头的寒风带着一股子海腥味顿时窜进了舱内,正在虚张声势大骂小舅子的李少南正脑子里头快速寻思,如何找个借口把自家从这一潭浑水里头给拔出来,听见那特有的公鸭嗓子,先是一惊,接着顿时大喜,“李公公,您怎么也拔冗出海来了?”
原本坐着的蔡太也赶紧站了起来,拱手示意,“李公公。”
两位一省大员,要阿谀浙江市舶太监,这并非虚幻,提督浙江市舶太监的地位和浙江巡抚齐平,也就是说,李春村的位置比李少南还高半截。提督浙江市舶太监作为皇帝天使,负责的又是[外番朝贡市易诸事],甚至连浙江市舶府的地址,都是前南宋德寿宫的原址,这可是前朝皇宫遗址,史称[气象华盛],如此一来,浙江官员对这位提督浙江市舶太监是个什么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李春村先是笑眯眯侧过身子,让身后的窦公公和锦衣卫百户程瑞进了门,这才哼了一声,对李少南说道:“咱家能不来么?你说说你,平日自诩两榜进士出身,睡了人家的姐姐,好歹也照顾一下人家,咱们这些无根的人呐!也知道讲究一个照顾亲眷,你一个两榜进士出身,怎么就还不如咱家呢?咱家也是读过书的,知道亲亲相隐的道理,你说说你,是不是一个拔无情的东西,依咱家看啊!不如一刀切了,跟咱家一样,服侍皇上太后,那也是恩德不是?”
他这话,骂得难听,但是落在李少南耳中,那真是如闻天籁一般,着啊!这事儿是侯小白犯的,我不过是亲亲相隐罢了。
所谓亲亲相隐,就是古代律法的原则,亲属之间有罪应该互相隐瞒,不告发不作证,除非是谋逆等大罪,不然这个基本适用与所有的罪名。这个在现代被称之为容隐权,被中外司法认可,如果为了个别正义而强迫亲人之间的互相出卖,也就是践踏了人性。
这一刻,李少南恨不得跪下来亲吻李春村公公的脚趾头,李公公呐!你就是我的亲爹呐!
李公公话音刚落,三当家路娄维顿时猛地一个挣扎,瞬间挣脱了左右紧紧攥住他胳膊的两人,船舱内众人一惊,接着,就看这脸上刺青的汉子腾腾腾几步,直接跃起,一下就穿透雕花窗栏,窗栏上蒙着的五彩玻璃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洒落得满地都是,外头的海风一下就吹了进来,吹得里头的几位贵人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几个蔡巡抚的亲卫一窜身就到了窗栏跟前,就看见那脸上刺青的汉子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一下摔落在甲板上,挣扎了起身,翻身就跳进海中去了,噗哗一声,溅起一阵水花来。
这几个亲卫面面相觑,没奈何,转身跪倒,“巡抚大人,那汉子跳进海里头去了。”
闻人氏脸色忽青忽白,连路娄维都感觉到不对了,何况是她呢!可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里有那等本事。
蔡太脸色难看,具体什么个情况,说实话到现在也还没全部理顺,可当着市舶太监的面,居然给跑掉一个人,这简直就是抽他的大嘴巴子,一时间,痛声大骂,“废物,废物……”
一直跟在窦公公身后的健壮汉子快步走到被撞碎的窗栏跟前,冲外头瞧了瞧,回来低声对那小太监说道:“窦公公,人跳进海里头去了,看那厮是个好手,这附近群岛众多,恐怕能逃脱性命。”
这时候,外头进来一个百户,跪倒在地参见后说道:“巡抚大人,宁波卫钟游击求见。”蔡太蔡巡抚眼神一亮,赶紧挥手让他把钟游击请进来。
李春村也被惊吓了一跳,不过他以前伺候过李太后,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实际上很多遮奢公公的气度那真是天下读书人学不到的,一眨眼,这公鸭嗓太监就镇定了下来,摸了摸微微腆出来的小腹,嘎嘎嘎笑了两声,就说道:“好了两位大人,咱家来,不是看什么江湖人物跳海逃生的,这大冷天儿的,海水冰凉刺骨,怕冻也冻死了。咱家来,是要跟两位大人商量商量,德妃娘娘的亲弟弟郑国蕃如今出了海,这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罢!”
不远处的闻人氏听见[德妃娘娘的亲弟弟郑国蕃]这一句,耳中宛如一个炸雷炸开,原本忽青忽白的脸色顿时涌上一层艳艳的红色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眼睛一翻,噗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而因为打摆子一直抖个不停,连一句囫囵话还没说的侯小白听了,眼睛也是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事实上,这座舰顶层船舱内的几个人,就是整个浙江话事权最大的人,浙江巡抚、浙江布政司使、浙江市舶太监,这三个人说的话,基本就可以代表整个浙江了。
蔡太闻言,摸了摸胡子,心说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语,这李少南好大名气,也不过是个草包。
要知道,他们都是浙江顶儿尖儿的权贵,如今,突然空降下来这么一家子皇亲国戚,会对浙江、甚至整个江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才是他们目前最迫切要面对的。
他们如此想也不意外,一般来说,像是国丈国舅之类,一般都是从都督指挥这类的官职开始,慢慢寻着由头,升伯爵升侯爵,可这一次奇怪了,德妃娘娘给自己的父亲求的是南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南边嘛!大家都知道,不得志的人,和北边权贵斗法失败的人,这类人占着大半,那么,为何德妃娘娘还要求个南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位置给自家的老子呢?
要知道,五军都督,这位置说不管用他当真一点儿也不管用,几乎等于爵位,干拿钱不干事,可要是说他管用,他也真管用,整个南边的军队,他都可以横插一杠子,尤其是,南边还没有北京顺天府那么多的掣肘。
德妃娘娘固然要巴结,可是,当官当到如今这个位置,谁也不想,也绝对不肯,自己头上再搬来一个亲爹坐在上头。
即便是李春村想巴结德妃娘娘,要知道他在浙江住的是前朝的大内后苑,说锦衣玉食绝不为过的,他无非就是指望着多巴结上一条门路,屁股紧紧坐在这个位置上。而且,太监也要讲个情谊,当初重开浙江市舶司可是李少南的首尾,他上的奏折,如果用人脸朝前,不用人屁股朝前,就像是武宗朝立皇帝刘瑾刘公公那般,最后连大多数的太监都觉得刘瑾太跋扈,以手面广会钻营著称的李春村公公是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李少南他必须保一保。
因此,他就要建议大家坐下来好好论一论,国丈如今被德妃娘娘扔在浙江,咱们这是不是一起登门拜访,是不是要分出去一些利益,总之,那意思就是,南边富庶之地,咱家来了,那就不打算走了,你们别坏了咱家的事。
那么既然是他提议,自然就要先把最大的危险给扼杀在萌芽中,最大的危险是什么呢?自然是李少南的小舅子侯小白。
他眼神中凶光一闪,慢腾腾就拿出一方手帕来,拭了拭嘴角,干咳了一声,看着地上晕过去的侯小白和闻人氏,喃喃道:“这两个人都死在这儿,可怜见的,也是个没福气的人。”说着,就对蔡太左右的几个亲兵大声喝道:“还愣着干嘛,这尸首扔在这儿好看是不是,扔到海里头去。”
他一进门就说李少南拔无情,那是给李少南遮掩,说明亲亲相隐,可不是同情侯小白。或许,他心里头正说:李少南对咱家还算有个举荐的情份在,你是个神马(什么)东西……周围几个亲兵一愣,蔡太也愣了下,这死太监,这是要公然灭口啊!
倒是李少南,真恨不得立刻给李春村公公舔一舔沟子,这事儿,他不能做,可李公公做得,而李公公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就给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那真是比亲爹还亲啊!
至于什么小舅子之类的,说实话,这时候他已经打算好了,回去就对外声称如夫人得了急病暴毙,死了好,死了好啊!
一时间,他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
蔡太咳嗽了一声,对左右说道:“没听见李公公的吩咐么?把尸首拉出去,扔到海里头的时候别忘了绑个压舱石什么的,不然这浮尸若是被渔民一网捞上去,岂不是吓到人,说起来都是本府治下,本府治政,不扰民是头一条。”
果然是浙江巡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到底比李少南还高一截。
几个亲兵互相看了两眼,心冷神会,立刻走过去,弯腰下来,一个伸手按了按昏过去的侯小白的脖颈大动脉处,“大人,果然没气息了。”说着,大拇指用力,却是紧紧掐住了侯小白的喉咙,手上一用力,咔嚓一声微响,顿时把喉骨给捏得粉碎。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窦子公公终于开口了,“慢!”说着一伸手,快步就走到了昏倒的闻人氏跟前,“这个女人,德妃娘娘指定了要的,说好了给国舅爷为奴为婢的,几位大人,是不是看一看还有救没有,若有救,还是救一救的好。”
由于净身的早,他声音稚嫩宛如女童,可是,谁也不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李村春李公公赶紧轻轻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自然是不疼不痒的,然后就对蔡太和李少南说道:“瞧咱家这个记性,这是德妃娘娘跟前最得用的窦公公,皇上那也是极为喜欢的,如今领着内廷侍的衔头,这窦公公和他带来的锦衣卫程百户,那就是专门为国舅爷的事情而来的。”
这宦官领内廷侍的头衔,一般都是五品的职份,蔡太和李少南当然不敢小瞧,何况人家还是德妃娘娘跟前的人儿,至于锦衣卫,当官的听着都头大,就当没看见了,自然,程百户也不跟两位计较,笑笑没吭气儿。
蔡太和李少南赶紧和窦公公拱手为礼,然后蔡太就冲着几个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自然了解,一摸闻人氏的脉搏,当即一脸儿的喜色,“这位姑娘还有救。”说着,使劲儿掐着闻人氏虎口合谷穴。
这时候,钟游击掀开帘子进来,单膝跪地,“末将钟离,见过巡抚大人。”
而被掐合谷穴悠悠醒来的闻人氏,一睁眼,就瞧见了浑身披挂整齐的钟离,当下大惊,柔荑在地板上一撑,双脚直蹬,身子就倒着连接退了好一截,“你……你别过来。”这人是郑乖官身边那将领,她在和路娄维抢船的时候瞧得一清二楚。
钟离没吭气儿,只是拿眼睛看嘴角溢出一大股鲜血的侯小白,而这时候,和钟离一起登上定海卫的战船的大头在钟离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似乎瞧见里面有个熟人,他胆子大,虽然登船的时候钟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要老老实实,可他还是贴近门口,掀开一点儿帘子往里头看去。
他仔细揉了揉眼睛,没看错,那里头穿着锦缎袍子的少年可不就是以前的街坊小豆子,当即大喜,哪里还记得钟离嘱咐的话,一下就掀开帘子扑了进去,“小豆子,你是小豆子。”大喊着,一把就把窦公公给抱在怀里头。
大头长的高大,虽然年岁小,实际上已经比那小窦子公公高了些了,他一把抱住小窦子,一脸的欢喜,“俺是大头,大头啊!看!”说着,就伸手把两只耳朵一揪,做了一个猪头脸。
那程瑞程百户冷不防被外面扑进来一个人抱住窦公公,吓了一身冷汗,刚抽刀,就听见这说话,略一迟疑,然后,小窦子公公也是满脸的惊喜,“大头,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儿,难道……国舅爷也在?”
钟离闻言一愣,而大头也是一沉眉头,满脸的奇怪表情,“什么国舅爷?”
“你个猪头,就知道吃猪脑子的家伙。”小窦子忍不住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这对于在宫内兢兢业业眼眉低乖的小窦子来说,已经是不得了的放肆举止了,“你家小姐,如今是德妃娘娘了。”
“什么德妃娘娘?”大头到底还是孩子,不知道轻重,“你是说若彤姐……”
小窦子一把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左右看了看,且不说震惊当场的钟离钟游击,其余众人都是赶紧干咳两声装没听到,德妃娘娘的闺名,那得是皇上才能听才能叫的。而屁股坐在地上四肢撑地的闻人氏,这时候已经肯定、确定,浑身就觉得寒意彻骨,似乎连骨头都是凉的。
“以后可不能喳喳呼呼的了,知道么!”小窦子面带亲近之色,伸手替大头拽了拽有些凌乱的衣衫,他和德妃娘娘是地道的街坊,德妃固然抬举他,但是,在宫中这些年下来,他自然已经把主子奴婢那一套尊卑深深的印到脑子里头去了,像是国舅爷,他打小也认识,可国舅爷是读书人,是主子,而大头,小时候还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过,这时候一见,忍不住眼眶中就一酸,就好像见着了弟弟一般。
“如今国丈做了南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圣旨想必很快也要到了,你以后啊!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可不能给德妃娘娘丢脸啊!”他说着,就有些哽咽,不过到底在宫中数年,很快就克制了情绪,笑着抱了抱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呆滞着的大头,然后转头看着闻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