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号称呆霸王的薛蟠今日却因为与人争夺一名戏子破了脸,那人却也是横行惯了的,其父正是奉旨代摄两江总督,兼辖金陵大小事务的陈世倌此人名为陈艋,子念长却是陈世倌的独子,于其母娇生惯养下,自小便颐使气派,之前薛蟠仗着人多给了陈艋一耳光——陈艋吃了个如此大亏怎肯罢休,他是何等跋扈之人,不多时便唤来一众官差衙役将薛蟠打了个臭死,拖入大牢中不知死活
薛姨妈哪里知道初来乍到,便惹上这等泼天一般的祸事,闻言顿时晕了过去,饶是宝钗素来从容,遇到这等大事也不禁慌了手脚,珠泪簌簌而落宝玉略一宁神,却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接近薛家的大好机会
他皱眉在房中踱了几步,心下已有定计,喝住那些如在热锅上乱串的蚂蚁一般的家人,让他们首先去请贾政,对其禀明此事,请他出面周旋,其次知会宁府主事人贾珍,薛家远来是客,贾薛二家向来休戚相关,出了这等大事,贾府万不能坐视的最后唤来一个伶牙利齿的可靠老成家人,吩咐他带重金去衙门中上下打点
宝玉虽是初来乍到,但这些家人均知他身份,当下又正是一片混乱,群龙无首,好容易出来个主事之人,就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宝玉之命一一尊从
宝玉一面在大脑中筹划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一面同黛玉一起宽慰着薛家母女也是薛蟠该当此劫三处家人一一来报,贾政一早便出去了,不知晓何时方归而贾珍从前日起便闭门静坐,连子女也不见,而素日里见了银子似苍蝇见血的知府大人此回却是转了性,听得“薛蟠”二字,不仅连收下的银两悉数退还,更是马上翻脸将这家人逐出
本来略微宽心的薛家母女闻言顿时若雪上加霜一般,混没了主意只得抱头痛哭宝玉心下已是转过数十个念头,立起身来断然道:
“茗烟你去把今天早上我带回来那把扇子拿来,这把扇子是昨天晚上陈阁老赠予我的,眼下这情势正是救人要紧,我也顾不得冒昧了多耽搁一分时候薛大哥便多一分危险——衙门那地方岂是人呆的?”
薛家母女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便是一旁的黛玉也甚是讶异,暗道这位表哥果然变得勇于任事,实非往日所能及
宝玉携了茗烟,令薛家管家引路,径直往两江总督府行来金陵乃是六朝建都之地,其街世之荣盛,人烟之富稠,连京师也丝毫不逊,一路上走过,四下里的繁华喧杂,熙攘热闹自不必多说
行到之后,给守门的兵丁递了二两银子方才得知,老爷今日在家中大宴宾客,为一名知交洗尘三人忙又匆匆赶去陈府
想那陈阁老做官之前家中便是豪富,如今更俨然一方之王其宅绵延繁盛,连整整一条街都占了去哪怕是隔了围墙,内中的厅台楼阁,无不峥嵘轩峻,就连后一带花园子中的草木山石,也都带了蓊蔚茵润之气,生长得分外繁茂
行到大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足有两人来高,五间兽头大门前,或站或坐了十余个膀粗腰圆之人,骄纵非常管家陪着笑行了过去,递了名贴并那把扇子——自然门包十两是少不了的一人方自接了另外端坐一人却打量了一下宝玉,自鼻端哼了一声,接的那人顿时将那银子与名贴摔了过来,悻悻道:
“若是让你们这等鸟人也随便见了大人,别的不说,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管家又是打躬,又是作礼,陪着笑好说歹说的表明身份,乃是城北贾家的这一说还好,坐着的数个汉子闻言一声怪叫弹了起来:
“贾家?今日冒犯公子的那厮不就是自称住在贾家的?”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逼了过来,那管家顿时吓得面青唇白,惶恐后退
宝玉眉头微皱,他知道素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也未料到陈府的看门人难缠到这种地步数月以来的勤加锻炼,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八成水平,他自筹打发眼前的这十余名大汉也并非难事,只是他记忆中残留下来的招式均狠毒非常,中者起码都是手足残废,重则丧命,如今来此是有求于人,若一来便在陈府门口伤人,未免有些不大象话
这时忽然有一名须发如银的矍铄老者自里面行了出来,喝道:
“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
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身素服,洒然而立的宝玉这老者微微一怔道:
“你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宝玉敏锐的留意到,自老者出来以后,那些本来趾高气扬,虎视眈眈的家人们就好似猫儿见了鼠一般,畏畏缩缩的行到一旁去了当下微笑道:
“这位老丈有礼了,在下贾府贾宝玉,有事求见阁老,此乃阁老赠予我的信物,还望老丈替我代为通传”
说着便将手中扇子递了过去老者一看,眼中忽然精芒大盛失声道:
“月舞扇!”
他凝视了宝玉半晌,忽然道:
“你母亲可是姓王?”
宝玉心下茫然,却只得耐着性子恭敬道:
“正是家母名讳”
老者长叹一声,将扇子递回给他,又回身看了他两眼,嘴里模糊的说了两句“真象”等不知所云的话,便唤他们入内来
一路行来,只见说不尽的奢侈荣华,道不完的富丽堂皇,本来荣宁二府中已是少有的豪奢景象,但在此一比,顿时便若茅舍草棚一般那薛府管家与宝玉书童茗烟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口中还啧啧有声,后来却是目瞪口呆了
那老者也不知引领他们走过了几多路程,对于薛府管家与茗烟之态视而不见——大概是见惯不惊了把却见一同前来的宝玉却依然潇洒从容,有赏鉴之色却无贪婪之意,真真是将这富贵荣华直视若流水一般老者心下暗自叹息,脚下不停,将他们引到一所极精致的书房中,嘱他们在此等候后离去
此时早有丫鬟奉上茶来,宝玉饮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满口,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却装作不经意的笑问道:
“方才引我们进来的这位想必是贵府管家把,今日却真是多亏了他引我进来”
其实他心中明镜也似的,这一路由他领着行来,自己三个陌生人竟然无人盘问,随便行走,而此处已是府邸深处,这间书斋环境清雅,偏偏桌上所陈书中又杂了公文,这分明便是陈阁老的书房——试问有哪个管家能够随意出入内院,又能擅自将客人带入书房这等机密重地的?想来这老者的身份实在重要,才有此等权力
丫鬟见他潇洒从容,心中也有亲近之意,大着胆子道:
“管家怎能和孟公公比?他虽然甘为下人,但老爷却和他是兄弟一般的情谊,这府里的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连少爷也怕他”
宝玉一笑,方欲答话,门外却有人笑道:
“贤侄真是好手段,不过只言片语,便将我们孟老的底细盘了出来”
宝玉早听出此正乃陈阁老的声音,忙起身谢罪只见此老今日身着一件深紫松江锦纹五蝠袍,二色金银鼠比肩褂,雍容华贵之气呼之欲出——此时早有人将茗烟与薛府管家引出宝玉微笑道:
“长者事务繁忙,加上皇恩浩荡又有封赏,却能在此百忙之中拨冗接见小子,真是令我等好生惶恐”
陈阁老奇道:
“不错,皇上方才确有密旨颁下,令我不必随徐将军入京,安心靖理地方,不过实话说,就连老夫一个时辰前也不知徐将军身上有这道旨意,贤侄是从何处得知的?”
宝玉微笑道:
“长者膝盖处的锦袍上尚略有褶皱灰尘,今日又非府上有老人贺寿,除了圣旨以外,普天下还有谁能令阁老折腰?”
陈阁老闻言一怔,看了看自己的膝部,再与旁边侍立的孟老对望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状极欣悦:
“妙极妙极,不料贤侄如此聪明心细,我这个做长辈的倒真要考较你一二”
宝玉微笑道:
“除了八股,长者只管出题就是”
陈阁老未料他会如此回答,皱眉道:
“八股乃是当今取士的正途,以贤侄的聪明才智,若痛下苦功,加上家中渊源,金榜题名当指日可待,不知何出此言?”
宝玉肃容道:
“长者先恕小子妄言之罪,方才敢言”
陈阁老抚髯笑道:
“你我就好似忘年交一般,有话但说无妨”
宝玉立起身来,行进间一身白衣飘飘,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倜傥从容意味
“小侄年前观书,见秦皇焚书坑儒,心有所感,特占七律一首试请长者赏鉴
“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烬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
他声音清越,这样朗朗吟哦出来,甚是悦耳陈阁老连续念了两遍后,与孟老互望,动容道:
“好个刘项原来不!”
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宝玉得空,见陈阁老甚是高兴,抽空将来意说了,也不言薛蟠与陈艋是非对错,只说自己的表兄薛蟠在席间多了几分酒意,因与公子论诗起了口角,两人性情均有些高傲,现被半请半拘来府上,还望早日将之放回,以免家人悬念
这些小事陈阁老根本就不以为意,听到自己那个不肖之子居然转了性与人论诗,心中还颇为喜悦,当下便唤孟老出去办了
那孟老却不似陈阁老事务繁忙,对陈艋颇为了解,知道宝玉那番说话尽有不实,多是为了顾全陈府颜面,当下急急去了
他在陈府中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些奴才家丁见他询起,自是惶恐万分,老实交代不多时便在马棚中寻到了薛蟠——可怜这娇生惯养之人,被吊着浸在屎坑中,身上也断了几根骨头,遭折腾得不形——当下唤人帮他料理了一番,径直送了回贾府去
这番陈艋也知晓东窗事发,唬得魂不附体——陈阁老素日虽然无暇管教于他,但是家法森严,一旦知其违反,饿饭挨打自不必说——
正在厅中干转,听得下人来传,说老爷唤他去,心惊胆战如见猫儿的鼠一般,慢慢挨到书房本已预备领受责罚,却不料只是被轻轻说了两句,反倒夸他懂得与人论诗了,只是下次要有容人之量,不可一言不合,便将人掳入府中
可怜陈艋难得受到此等勉励,心喜之下,便知定是有人暗中相助却见在座的一名俊逸白衣少年向他微笑颔首宝玉本就相貌出众,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心在陈阁老的有意牵扯下,宝玉有心接纳,陈艋深怀感激,你一言我一语,两人便渐渐熟埝起来
看看天色已晚,宝玉惊道:
“晚辈得告辞了,家父向来严厉,若知在下今日整日不归,只怕难逃责罚”
陈艋听了同病相怜之意大起,陈阁老却道:
“不妨,令尊今日也在我府中,不若你与他一道回去”
说完不待分说,便使人请贾政来
不过片刻工夫,贾政便抵门外,还未入门因笑道:
“阁老弃我等离席而去,原来是躲在了此处纳福”
话音未落便看见了慌然起身的宝玉,大怒道:
“你这畜生怎会在此!”
宝玉忙将因由一五一十的说了,贾政怒气稍平,知道薛蟠这个外甥整日里花天酒地,那里会和人论什么诗,听得人已放出以后,喝道:
“那你还不回去?”
陈阁老在旁解劝道:
“此则不怪令郎了,是在下将贤侄留在此处的说到此处,陈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贾兄准许”
贾政笑道:
“你我相识三十余年,上辈便是通家之好,何来不情之请一说?但说无妨”
陈阁老指着宝玉笑道:
“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想认他做个义子,不知贾兄意下如何?”
贾政略一迟疑,一转念想到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有利无弊,当即应允了其实不要说贾政,就是宝玉本人也颇为讶异当下拜倒重新见礼,不免口称父亲
陈阁老心中显是欢快至极,当下携了陈艋与宝玉行了出去,引与众人相见,宾主一直欢宴到深夜这才次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