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之声把方国涣从睡梦中唤醒,见已天亮,忙起身拨开树枝出了岩洞。林中草木此时呈现出一片清新的生气,几缕阳光从树缝枝叶间倾泻下来,草木上的露水还没有蒸尽,林中已然升起了一片淡淡的薄雾,几只不知名的山鸟,隐于枝间悦耳地欢叫。
方国涣伸了个懒腰,笑道:“一大早便把我唤醒,谢了!”吐纳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心胸畅然。随后紧了裤角,负了包裹,辨别了方向,寻了来时旧路出黄山。
方国涣正行走间,忽见一旁的草丛乱动,随见两只野兔跳了出来,撒欢地向前方跑去。紧接着又见几只松鼠从这棵树枝上滑跃到另一棵树枝上,朝野兔去的方向攀跃而去。方国涣正惑然间,又有五六只黄山猴,扶老携幼从身边疾驰而过,前方似有什么吸引着这些动物赶去开盛会一般。
方国涣心中惊异,索性看个究竟,便尾随而来,不时的又有小动物从脚旁争先恐后地一跑而过。前行了十米,方国涣渐觉一种悠扬的琴声隐隐地传来,心中惊讶道:“深山野岭之中,竟然有人在晨雾中弹琴,当是一位隐居于世外的贤士高人。”脚下加力,闻琴声一路寻来。
前行了百余米,那琴声仍在远处绵绵不绝,一时竟不能判断琴音之地。此时头上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方国涣抬头看时,一群山鸟从空中鸣飞而过,急着向前方去了,心中诧异道:“此琴声似有魔力,竟能招引山中鸟兽,不知是何方奇人所为?”愈加茫然。
那琴声引着方国涣在林中行了两三里地,音量才渐渐强了起来,方国涣心中惊异,没想到这种悠扬的琴声竟能传出数里之遥,令人不可思议。
又前行了二十余米,琴声忽变得清晰起来,如在耳畔,前方也自呈现出一片空地。但见淡淡的晨雾当中,一块平坦的青石上,一人身裹黄袍,长发披肩,盘膝端坐,正在抚弹一张古色长琴。琴声幽雅,曲意闲和,自与林中晨景相融,音力绵绵不断,远远渗透四方,缓缓飘传而去。如水浮微波,动静相兼,荡漾宽广的湖面。又如万缕蚕丝,从那人修长白晰的指下发出,一端随风飘去,欲飞极远之地,而另一端仍系在那抚琴人之手,十指轻软柔和,舞之于一种无形之中。方国涣一旁已是看得呆了。此时在周围的树枝上、草丛间,已聚集了几百只动物,无论鸟兽,都在静静地立耳聆听,感会于一种融融的祥和气氛之中。
那抚琴之人此时似感到场地中多了一位生人,指间大动,随即奏出一种急促的琴音。方国涣忽闻曲音一变,琴声变得急重,似有劲风裹物迎面刮来,不由自主地抬袖掩面,以挡风沙,而此时林中草木未动,风沙未起。原来方国涣虽不懂音律,但棋达天元化境,竟然境感神会了那黄袍人所奏的曲音之意,所谓一通百通便是这个道理。
方国涣的这种不经意的动作已被那黄袍人察觉,此人心中微讶,指间忽然又是一变,一种轻悠至远的琴声从指弦间发出,飘扬而去。方国涣随感曲走高空,音飘云外,表情很自然地仰首赏望,实似在那里观云一般。那黄袍人见状,心中惊异道:“此人听音重便感风沙来,闻曲轻而觉白云至,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琴上知音!”随即双手一收,曲静人和。
方国涣正惊奇间,忽闻那黄袍人朗声道:“阁下可是钟子期转世?尽知我琴曲之意。”方国涣忙从余音中回过神来,拱手一礼,万分敬服道:“先生可是俞伯牙再生?竟能弹奏出这般天音妙曲,闻之而生奇境!”
那黄袍人闻之,微微一笑道:“伯牙、子期二人,此时就算立在眼前,也不过如此。”黄袍人接着又道:“阁下能入我琴境,可见精通五音格律。”
方国涣闻之,摇头道:“在下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不过先生曲高天下,音动人心,自能令人感觉到先生的琴声中有风沙荡、白云飘之意,琴艺至此,可为人间仙乐!”那黄袍人闻之一怔,面呈惊异之色道:“阁下既不懂音律,何以感觉到我曲中之意,入我琴境?”方国涣道:“先生琴艺高绝,曲音奇妙,令人心神愉悦之际,以境感之,以意会之,便物我两合了。”
“境感意会!?”那黄袍人闻之一惊,忙从巨石上起身相迎道:“在下黄山居士冷飞凌,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方国涣见对方称自己为小兄弟,自是一喜道:“原来是冷大哥,小弟方国涣有礼了。”忙上前施礼相拜。
冷飞凌点头应道:“能与方兄弟在此相遇,实为幸甚,请这边石上坐罢。”方国涣见那冷飞凌,英武威然,长发飘逸,气质脱俗,自称黄山居士,独自抚琴于野外,当为世外奇人,心喜结识,高兴地至青石上谢过坐了。
二人对坐,冷飞凌感慨道:“方兄弟虽不晓音律,却能境感意会冷某的琴声,可见是我的琴上知音!”方国涣道:“若非小弟已修悟成天元化境,以境相感,否则是不能领会到冷大哥曲中意的。”
“天元化境!?”冷飞凌闻之一惊道:“请问方兄弟这是何种意境?”方国涣道:“家师称此意境为棋道的最高境界,没想到也能通感琴音。”冷飞凌闻之,大惊道:“原来方兄弟是棋中的国手!竟然修悟成了化境之棋,失敬!失敬!”
方国涣道:“琴棋书画为天下四大雅艺,而琴为四艺之首,今闻冷大哥琴声之妙,似为天音仙乐一般,不但令人别生境感,愉悦非常,而且能曲召林中鸟兽,已是达到了通神入化的境界,小弟实在佩服之极!”
冷飞凌闻之笑道:“方兄弟过奖了,你我今日既已成知音,倒也不必相瞒。”说着,移过那张古琴于面前道:“冷某能弹奏出奇音妙曲,实借此琴之功。”方国涣这才注意到,面前的这张古琴,龙头凤首,古色古香,自是与常琴有异,不由惊讶道:“此琴特别,不类常琴之形状,当是有异能不成?”冷飞凌道:“这张宝琴却是有些传奇经历的,方兄弟既能神感意入冷某的琴境,说也无妨。”
冷飞凌随即肃然道:“此琴龙头凤首,调弦则有龙吟凤鸣之声,故名‘龙凤琴’。昔春秋之时,楚地有一棵传说已逾千年的梧桐树,楚人视为国宝,多礼拜祭祀。忽一日晴天霹雳,将此千年梧桐雷火焚之,而成‘雷木’。然其树心一段,虽遭雷击焚而不毁,楚人视为奇事,以琴材交于天下第一琴匠亢阳子。亢阳子见此‘神木’大惊,视为至宝,依其自然之势斫成龙头凤首琴身,送至汾河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随后亢阳子又远涉异域,取神蛛之丝为弦,其丝柔韧非常,可近水火。归来后,择吉日良辰,合成完琴。龙凤琴成,因其过于水火,故有阴阳互济之功,清奇幽雅,悲壮悠长之音,尤胜被当时称为天下第一名琴的凤凰琴。亢阳子后来将龙凤琴献宝于楚王,楚王叹曰:‘吾不识和氏璧可,不识此龙凤琴不可。’推为楚国至宝,交于琴师抚弹。然而楚国三百琴师竟无一人能奏成完曲,楚王怒,杀琴师百人,冷某先祖也在被杀琴师之列。先祖有一子名冷澌,幼好宝琴,为平父冤,乞奏楚王,愿调服龙凤琴,三年不成,当以性命抵,楚王许之。冷澌迎琴归家,取凤凰琴的‘琴胆’移置龙凤琴中,以镇虚浮之音,从此久坐琴旁,调弦练曲,日夜思悟,以致形衰体残,双足废用。后于冥想中恍悟琴艺之妙,而成琴道。随由家人抬入王宫,献曲楚王,曲随意发,音随神走,清幽哀怨之情,尽被琴声激烈发扬出去,荡传数里之遥,楚地万人皆闻之,天下立时惊动。后人诗云:千年梧桐木,水火互济生;龙吟凤鸣日,声盖楚王宫。楚人因闻龙凤琴声,人心归一,楚地大治,一时称雄六国。后世楚王乱政,秦国伐之,秦人告楚人曰:若献龙凤琴,可缓灭十年。楚人不应,后与其他五国尽被秦灭之。先人于城陷日,乘战乱携琴远遁,从此幽居山林,不问世事,惟琴是务。历经数百年,龙凤琴与我冷氏一族自是息息相关,非冷氏血脉者,不能神通此琴妙境,不能奏其完曲。朝代更替,宝琴家传,至大唐玄宗时,龙凤琴不慎被一高人盗走。七年后,此人竟携琴归还,因其百般努力,不能调服此琴,后迫无奈,归还冷某先人,但恳求先人抚琴一曲,以慰其心。先人被其苦志所感,抚弹一曲《高山流水》,以了其愿。那位高人听罢叹然,俯首谢罪而去。龙凤琴本朝传至冷某,因世事污浊,人心不古,更无知音,故携琴远避人世,悠居此间,与山川为伍,鸟兽为伴,每以抚琴自娱。今日不想幸遇方兄弟,通感我曲音之意,如此琴上知音,古今难觅,是为人生一大快事!”龙凤琴的神奇传说,自令方国涣惊叹不已。
冷飞凌接着又道:“琴棋之艺,古人列至仙品,自伏羲琢琴,帝尧置棋,虽传了千秋万代,可惜只传其形,不传其神,也是人的禀赋有限,达其妙境者可谓凤毛麟角。抚琴对弈之高雅,世人也只是仿之、效之,少有通之、化之者,方兄弟以为如何?”
方国涣道:“冷大哥所言甚是,学百行易,精一技难,若是技高合天地通鬼神,也是入大道之一径的。何以为神仙?小弟认为便是如此了。”冷飞凌笑道:“神仙也是人做的。”
二人正说话间,林间空地上忽然无故刮起了一阵怪风,随之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先前那些被琴声所引来的鸟兽纷纷惊恐,四下疾飞蹿去。
冷飞凌此时脸色大变,忙移龙凤琴迎对来风之处。方国涣心知有异,正惊愕间,但见前方林中草丛忽倒了一片,一条两目亮如灯笼的巨蟒,摇首吐舌冉冉而来。方国涣一声惊呼,心中大骇。
冷飞凌此时急切道:“方兄弟,受曲不住,当掩耳。”声落曲发,一阵骤急尖厉的琴音忽从冷飞凌指下丝弦间发出。那条来势凶猛,虎虎作噬的巨蟒,似迎头遭棒击一般,扬起的头身忽向后一仰,来势顿挫。
方国涣初见如此巨蟒,心神一时惊杀,加上龙凤琴急厉的琴声暴起,不由形神大震,几欲昏倒,但马上按耐住惊恐,随将这种暴急尖锐的琴声入耳意合境化去,竟然把有如此威杀之力的琴声卸于无形的化境之中。
那条水桶般粗细的巨蟒,忽被琴声一撞,凶残之性一激而起,血红的长信收吐于毒齿之间,“吱吱”作响,挺首急进扑了过来。冷飞凌指下更是大动,指弦间已然辨形不出。琴声突转,似一面巨大战鼓“铿铿”轰响,夹杂着无数尖锐嘶厉之声,又如天雷闪炸,万马狂奔,暴风骤雨般从指下弦间泼泻出去,一时间似天崩地裂。
方国涣但感魂飞魄散一般,心胆几碎,已感到受挺不住,却是忘了冷飞凌的掩耳之警,自把身心形意化合于这场突变之中。
那条大蟒忽被如此威杀的琴声激荡,立时颠疯起来,蟒身四下巨烈摆动,狂舞不迭,周围十几丈内,草倒树折,乱物纷飞。冷飞凌忽十指并弹,七弦齐奏,一声崩天裂地的暴鸣,直将那蛇首蟒身激立起七八丈高,如一棵粗大树干,高高的耸立地上。冷飞凌随即双手一按琴弦,曲止物静,林中立时安寂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