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得利所率领的特务已经从卢家门前、街口撤走了,卢家的小汽车出来时并没有跟踪的,一路顺风,冬梅那男扮女装的妙计获得完全成功。肖光义从孔氏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又还原成为一个青年学生,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我游击队汤北大捷,日本著名的饭田大佐及其所部官兵全部被歼的胜利消息,随着传单的散发及张贴,已经像一阵春风一样,一夜之间就吹遍了哈尔滨市的每个角落,每个阶层,每个家庭。传单像长了翅膀的喜鹊,从这家飞进那家,那叫喳喳的声音听得每个人都喜上眉梢,兴高采烈,连那坐在树阴下纳凉的老人,都用手挡在耳朵旁,喜听那胜利佳音。敌人大张旗鼓地搜索,不择手段地拦路盘查,不但没能割断那千条万缕的无形“电波”,反而使这“电波”的流通更加活跃了。“抽刀断水水更流”,当冲破阻拦而达到目的以后,会带给人们更大的快乐。惊险胜于平淡,曲折胜于直板,蒙上神秘色彩的事物会引起人们更大的兴致,何况这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事!当人们把已经传阅得字迹模糊的油印传单,藏在身上最隐蔽的地方,冒着风险带回家中,关严了屋门,全家人聚在一块儿悄声诵读的时候,每个人的心跳得都是那样快,血流得都是那样急,一张小小的传单,带给他们的是无限欢欣。他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们像是暗夜中迷失路途的行人,忽然看到了北斗星,认出了前进的方向。朋友们!同胞们!起来抗争吧,曙光就在前面!有多少人家,兴奋得夜不能寐;有多少人家,在厚厚的窗帘后面,举杯共庆!这样举杯共庆的人家有多少?是神人也没法统计的。但是有一个情况可以说明问题:哈尔滨许多酒店的酒都卖光了,连偏僻地区王岗和顾乡屯的酒缸都空了。这天晚上,白露小吃馆的老何头悄悄拉住王一民说:“我说老弟,今天晚上好像家家都在娶媳妇聘姑娘,小店里存放的一些陈年好酒,一下子全卖光了!”
王一民也高兴得忍不住地逗他说:“恭喜发财,你老也乘这机会得了彩头。”
老何头一听,把眼睛一瞪说:“我?实话告诉您吧,赔了五十多块!”接着他又对着王一民的耳朵悄声说,“我把所有的酒都降价三成出售,我要让今天喝小店酒的顾客,更加高兴,更加喜气洋洋。”
王一民也悄声说:“那你老不怕人家明白你的意思?不怕坏人告密?”
老何头紧摇着头说:“不,不,我这眼睛能分出好坏人。凡是今天晚上来买酒的就不是坏蛋,损到家也是个不忘祖宗的中国人。而且我照样上税,减价不减税,他官家就管不着我。何况我也准备了一招:左邻右舍都知道,犬子下礼拜定亲,我等钱买彩礼呀!”
老何头说得王一民大笑起来,这老头自己也笑了,笑得脸发红。
撒过传单的第三天,在《北方日报》第三版左下角,一个非常不显眼的地方,用小字标题刊登了一条消息。这消息是那样不引人注目,却又是那么富有吸引力,只要人们一搭眼,就会一口气读下去。那消息是:何来如此众多匪徒,一夜之间遍撒传单昨夜,我哈埠之街头巷尾,竟被自报xx救国会之匪徒,贴满极端仇视大满洲帝国之传单,内中竟诬称举世闻名之饭田大佐及其所部两千余人,均于汤北被共匪游击队“击毙”。此种危言耸听之低劣宣传手段,当然不会为世人所相信。但匪徒竟能在一夜之间,将此反满抗日之传单,贴遍我哈埠各地,可见匪徒之众多,匪势之猖撅矣!现当局正在严加搜索,日夜巡查,即期捕获肇事之匪徒,亦望根绝再度图谋不轨之反叛云云。
王一民是在临近下班前才看见这条消息的,看完后,引起他一阵思虑……
本来像这样的消息,在当时的报纸上是经常可以看见的,比这更“客观”的报道也时有出现。如与这条新闻几乎同时见于《滨江时报》(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一版)的头条新闻,标题即为:“满华通车第一日,直通列车惨遭爆炸”,文中竟用“血肉狼藉,号叫之惨令人不忍卒闻”等词句来形容炸后之惨状。在以后接连几天的报道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文字:“……炸车之百余匪贼,均着用赤色之腕章,举赤色之旗帜,发狂暴之呼声,一齐向列车袭来……”
“……列车中日本人之死亡者八名,重伤者九名,被绑走者七名;满人死者两名,重伤三名;美国人被绑走者两名,俄人只一名被绑走……”
有一个死里逃生的叫松本的日本人,写了一篇当时的回忆
文章,其中有一段为:“……我与村上君赤足藏于路基旁之脏水沟中,不久,听有搜查队之喊声:”有日本人吗?日本人出来!出来!‘此时村上君竟高喊一声’日本人在此‘!村上君方冒出水面,传来轰然一响,彼之胸部正着一弹倒毙矣!“
这些报道所透露出来的内涵意义是很明显的,读者可以从这里看到中国的游击队,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专杀侵略中国的日本强盗。这是些使中国人拍手称快的报道。
那时候日本人对舆论阵地还没有完全控制住,法西斯主义还没有完全代替资产阶级所谓的“新闻自由”,在私人办的报馆里,记者还可以采写自己感兴趣的新闻,编者也可以转发关内的消息,、朱德、贺龙、徐向前等人的名字也经常见诸报端。
在这情况下,《北方日报》报道的这条关于贴撒传单的新闻,并不显得特别突出和刺眼。但是王一民读完后却感到有些不安,他把《北方日报》和卢运启联系在一起来思考,他怕正在打卢运启主意的日本人在这上做
文章。因为从这条消息的字里行间,可以党察出那潜在的意识:名为骂“匪徒”,实有扩大宣传汤北大捷的意图。如果日本人抓住这一点,向卢运启施加压力……
王一民带着这样一丝忧虑,回到了卢家。他一进院门就向东边楼上那张窗户望去,窗户开着,却不见“伊人的倩影”。今天王一民是一下班就回来的,往日这时候她多半都在窗前(甚至是在自己住屋窗前),或者是听见院门一响,就出现在那碧纱窗的后面……今天她不见,冬梅也不见。自己那屋的窗户关着,整个院于都静悄悄的,样子有些异常。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二楼,自己的屋门锁着,卢秋影的屋门也锁着。这位公子哥儿最近变了,变得不常在家,有时半夜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甚至不省人事。王一民劝说了两次,卢运启也斥责了几回,都没起什么作用。卢淑娟怕气坏老父,经常替他打掩护,内心深处则忧心冲忡。她希望王一民能运用自己榜样的力量,影响她的弟弟,但最近王一民又非常忙,顾不上这些事。今天王一民望着他那紧锁着的屋门,感到自己应该挤时间帮助他,不应该眼看着他沉沦下去……
王一民回到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学生作文本,坐在写字台前,想要抓紧时间批改几本。但看了两本,总觉心神不定。往日只要自己回来得早一些,冬梅就会跟进来问吃过饭没有?如果没吃,她会立即跑到厨房去张罗。可是今天却没露面儿。自己的肚子已经哗哗响起来,却没人来管,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一民一听,知道是冬梅来了,忙回头向屋门望去。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一民忙说“进来”。
屋门开处,冬梅进来了。不好,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往日进门总是面带微笑,像才绽开花苞的花朵;今日进门,却是双眉紧蹙,像似狂风过后的梨花。她进门后,不停步地急速走到王一民面前,微微喘息着说:“王老师,您知道不?《北方日报》社让日本人给查封了,萧主编让特务机关给抓走了,整个报社都让宪兵和警察给把上了,一个人都不让回家。还有……”
王一民惊问:“还有什么?”
“还有剧团那边也来送信说:警察厅和市公署去了几个官儿,给送去一个剧本,命令马上排演,说还要接管剧团。柳小姐听说后马上就上剧团去了。”
王一民一拍写字台,站起来说:“这么说是双管齐下,两个拳头一齐打来!”
冬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是呀,老爷说都是对着他来的。头会儿那个何二鬼子跑来了,告诉老爷说日本人要抓后台老板。老爷听着后更是唉声叹气。”
“老爷现在在哪儿?”
“在东边二楼小书房里。”
“就他一个人吗?”
“不。太太和小姐都在。”
王一民看看表,稍微思索一下对冬梅说:“你立刻过去,悄悄问问小姐,我马上要见老爷,可以不?”
“好。”冬梅应一声转身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站下问,“您还没吃饭吧?再不……”
王一民连连摆手说:“等见完老爷再说。你快去吧。”
冬梅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
王一民在屋里一边急速走动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必须马上摸清卢运启在重压下的思想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以便采取措施。当前要帮助卢运启顶住这股压力,不要乱了阵脚……
冬梅很快地跑回来了。她告诉王一民:老爷请他马上到小书房去。
王一民问:“还有谁在那里?”
冬梅说:“老爷把小姐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少爷呢?”
“他还没回来。”
王一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冬梅紧跟在后面。到了东楼小书房门前,冬梅抢先两步,打开房门,侍立一旁,请王一民进去。
屋里的卢运启正倒背着身子站在窗前往外看。卢淑娟站在紫檀条几旁的太师椅靠背后面,向站在门口的王一民凝望着。条几上摆着一只青铜古鼎,古鼎里升起一缕淡淡香烟,在她脸前轻轻飘拂着,她眼里好像含着泪水,是香烟熏的还是……
卢运启转过身来,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红润面孔显得有些苍白,溜直的身板也略显弯曲。他对着王一民伸手往沙发前一比说:“一民,坐吧。”他已经不管王一民叫“世兄”,而是直呼其名了。
王一民问候过以后,坐在沙发上了。这时,卢运启又对着淑娟说:“淑娟,给一民斟茶。”
门旁站着冬梅他不用,却叫淑娟斟茶,这老头儿是怎么回事?是气糊涂了吗?
淑娟看看冬梅,冬梅却一低头,悄声而敏捷地退出去了。淑娟忙走到茶几前,捧起茶壶,往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只精致小茶杯里倒了一盏绿茶,双手捧给王一民。王一民忙欠起身,说了声“谢谢”。这本是当着卢运启面表演的一套应有的礼仪,想不到这老头儿却眨着细长的眼睛问了一句:“你们还这样客气吗?”
王一民不知这突然而来的问话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便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淑娟却连笑都没笑,回身坐在她父亲背后的一把椅子上了。
这时间并没有空多久,大概只有几秒钟,卢运启就坐在王一民对面,接着说道:“一民,你知道吗?报社出事情了,剧团也送来坏消息。”
王一民点点头说:“小侄已经听说一些。”
卢运启忙问:“在哪听说的?”
王一民立即回答:“是方才问冬梅才知道的。因此小侄才急于要见您。”
“你对这些突然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
王一民略一沉思说:“小侄认为日本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打老伯的主意已非一日,几次请老伯出山,都被您顶回去了。最近,东北各地都相继出现了一些反满抗日事件。南满铁路和关里通车,是日本人苦心筹划好久才得以实现的大事,谁知第一列火车才开出去,就被游击队把车头给炸翻了,车上的日本人被杀被俘无其数,公开报道只说死八人,实际是这个数字的五倍。这件事立即传遍了世界各国,因为车上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人。一直到现在,外国人还不敢坐这趟车,怕被炸死。和这次南满铁路事件相呼应的,就是《北方日报》发那消息上说的:北满游击队一举歼灭日本著名的饭田大佐和他所率领的精锐部队,这又是一个使日本朝野震惊的事件。一南一北两个大事件,下边还有许多小事件。这就必然使日本侵略者寝食不安,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样担惊受怕。为了稳住阵脚,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伪满洲国,他们就得采取断然措施。这其中,胁迫老伯出山,用以增加伪政权的资本,甚至是增加日本人自己的安全感,必然成为他们主要措施之一。这样,他们就不择手段地扔出撒手铜:封报社,抓主编,派官员控制剧团。所有这些无非都是迫使老伯就范。小侄相信,假如老伯对日本强盗一点头,这些问题就会迎刃……”
王一民话没有说完,卢运启忽然一拍沙发,往起一挺身子说:“说得确切!一民,你真是神机妙算,一语中的!方才何占鳌来,透露的正是这个意思。”
“那他一定是奉命而来。”
“这我当然明白。他先是表示对我十分关心,说玉旨雄一已经下定狠心,要和我速战速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的前途一是‘出山’,二是‘人地’。为达到迫使我‘出山’的目的,日本人已经部署了一系列措施,包括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对报社和剧团的举动,只不过是一场大戏的开场锣鼓而已。”
王一民听到这里忙问:“他透露出下边阴谋诡计的内容没有?”
“一个宇也没说。”
王一民略一思索,又问道:“这次就他自己来的吗?”
卢运启点点头。
王一民又问:“葛明礼没和他同时来?”
“这次葛明礼躲起来了!”卢运启气愤地说,“我一听到报社出事以后,立即给他挂电话,想先把人要出来,哪知挂了几次都找不到他,派人去找也找不着……”
“妈妈要亲自去。”一直坐在卢运启后面,面对着王一民的卢淑娟轻轻插言道,“可是爸爸不让……”
“已经知道他是有意躲着我,还去找什么?”卢运启提高了声音说,“我已感到挂电话去找他是种耻辱,怎还能让妻室内眷抛头露面,低眉折首去求情?”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日本人对爸爸伸手了,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呀!”卢淑娟仍然轻轻地说着。她低着头,不看她父亲,但话语说得清清楚楚。
“想什么办法?”卢运启快步走到他女儿面前,直对着她吼道,“还让我去找葛明礼?去找卖国贼?去向他衷告,乞求?”
卢淑娟低着头站起来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
卢运启呼呼喘着粗气。他一转身,在屋里急速走了两圈,然后站在屋地当中,直着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和卢淑娟,抑制着激动情绪,尽量轻声地说,“你们坐下,坐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了看,同时坐下了。卢运启却没有坐,他站在他们俩中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的处境,是不言而喻的,正像文丞相被俘以后过零丁洋所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国家破碎得已经像风中飘荡的柳絮,我自己也早就像雨里挨打的浮萍。所以未沉,只不过是风小雨稀罢了。现在是雨急风骤的时候到了,我该怎么办?我今年已经年过花甲,活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了,我要给后人留下什么?是浩然正气还是屈膝向敌?文丞相的言行应该成为我的榜样。当元世祖和他谈话,劝他投降的时候,他正气凛然地说:“宋亡矣,天祥当速死,不当久生。’元世祖又以宰相的高位引诱他,他断然拒绝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文丞相归天了,留下一片丹心,在中国的史册上闪耀着光辉。我虽然不能自比于文山先生,却要以他为榜样,留下一颗丹心,以死报国!“
卢淑娟早已热泪盈眶,这时忍不住站起来叫了声“爸爸”!眼泪随着叫声夺眶而出,她一捂脸,转过身去。
王一民也随着心情激动地说:“老伯的浩然正气,使小侄深受感动。但是现在虽有雨急风骤之势,却还没到覆舟灭顶之时。我们还可以想想应急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从葛明礼躲起来不见的情形上,已经可以看出形势的严重了。“卢运启说到这里忽然冷冷一笑说,”如果说办法的话,今天何占鳌倒是又厚着脸皮暗示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仍在啜泣的女儿,又看了看王一民,一甩袖子说,”那简直是对我的莫大羞辱!他以为在重压之下我这老朽的骨头就软了,就可以随他们摆布了!我本来还想多听听他说些什么,可是他这话一出口,我立即把他轰了出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怎么能……“卢运启还要说什么,可是忽然又止住了,他又急速地在屋里走起来。
王一民立刻猜中了何占鳌那“暗示”的内容。他看看卢淑娟,她也已止住哭泣,像在谛听,像在沉思,她当然会更敏锐地觉察到那内容了。
卢运启在屋里转了几圈以后,一扭身坐在王一民对面,然后向身后一招手说:“娟儿,你过来!”
卢淑娟忙用手绢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卢运启身旁,紧挨着他站下了。
卢运启又一指对面的长沙发说:“你和一民都坐下。”
对面只摆着一张长沙发,卢淑娟和王一民对看了一眼,都没坐下。
卢运启手没有缩回去,仍然直指着长沙发,提高声音说:“坐下,一齐坐下!”
这简直是命令了!王一民不再迟疑,立即坐下了。卢淑娟也随着坐下,但她尽量往一头靠,身子紧靠在沙发扶手上。王一民虽然没她那么明显,但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因此两人中间就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真好像两个“仇敌”相遇,越远越好似的。
卢运启用那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块空地方,便垂下眼帘,把声音降得低沉而缓慢地说:“未雨绸缎,古有明训。趁着日寇的魔掌还没有直接抓住我的时候,我必须考虑一下身后的事情……”
卢运启刚说到这里,卢淑娟又忍不住地叫了一声“爸爸”!还没等她再说下去,卢运启便一挥手,严厉地说:“不许插嘴,听为父的说下去!”
卢淑娟话停住了,眼泪又要涌出来。
卢运启稍停了一下,又降低声调地说:“所谓身后之事,首先是对儿女未来的思虑。对于守全,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最近他每天在外边胡逛,是串烟花柳巷?还是押技狂赌?我都不得而知。我既无力把他锁在家中,更不能跟踪监视他于户外。只怪我当初对他过分溺爱,恶性已成,再造无力,只好听之任之了。”
卢运启说到这里,不免瞥视了一下王一民。王一民心中一动,他知道这老人还对他抱有希望,盼他能帮他“教子成人”。但是最近空气这么紧张,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很难抽出工夫去顾这位浪荡公子。他不愿开空头支票,尤其在今天这种场合下。今天,他已经感觉到卢运启的举动不比寻常,从让淑娟给他斟茶,到指定他俩坐在一块儿,都使他那敏感的心不断加快跳动。现在,又当他的面谈起“对儿女未来的思虑”,莫非说要……王一民想到这里心跳得更快了,这真是一个盼望出现而又害怕出现的场面,极善于自持的王一民也几乎要冒汗了。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内张外弛地坐在那里,不插言不搭话,对卢运启的“希望”没做任何表示,好像是一点也没理解。
卢运启长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王一民身上又移到卢淑娟的脸上,他望着他女儿那凄楚的面容说:“守全的堕落,使我更寄希望于娟儿。我准备今明两天内就立下遗嘱,把我的财产分为两份,一份给守全,一份给娟儿……”
卢淑娟又抽泣起来。
“不要哭,听我说。”卢运启对女儿摆摆手说,“我心里清楚,分给守全那一份是保不住的,很快就会被他挥霍掉。所以我准备把吉林那座老宅子和一些买卖、土地分给娟儿,那都是祖宗留下的产业,希望娟儿能克勤克俭,守住祖业。将来如果老天有眼,守全还能留下个后代的话,娟儿能收养就收养过去,把老宅子传给卢家的后代,那就会使老父瞑目于九泉之下了。”
卢淑娟手又捂在脸上,啜泣出声。
卢运启又看了看王一民说:“至于娟儿的婚事,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就在观察考虑。我虽然年迈,但自信还不是旧派老人,视自由恋爱为伤风败俗之大敌。实际自古以来,有多少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被传为千古佳话。张君瑞和崔莺莺的婚配,相国夫人出来横加阻挠,结果反被千百万人所唾弃。我当然不愿做顽固难化的相国夫人。何况……”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王一民和卢淑娟。
卢淑娟手捂在脸上,但啅泣停止了,她在听。王一民脸红红的,眼帘低垂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卢运启又接下去说道:“……何况一民又是我最器重的青年,在当今这乱世之秋,像一民这样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德才兼备,老成持重的青年,真像凤毛麟角一样难求。所以把娟儿的终身许托给一民,我是非常满意的。我想我们也不要走形式,找媒人了。等一两天后,我立好遗嘱,你们就拿着赶快回吉林老家,在那边择吉成婚。这样两地分居,离我远一点,也免得受牵连……”
卢运启话似乎还没有说完,王一民站起来了。他异常激动地说:“蒙老伯如此厚爱,小侄十分感动。老伯打破世俗中门户之偏见,慨然允婚,更使小侄感佩。小侄想:淑娟也一定会感到无限温暖和幸福的。”
王一民说到这里,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淑娟。淑娟的手已经从脸上拿下来。她那被悲伤浸白的面孔迅速地染上了羞红,但她并没有低首回避,反而迎着王一民的目光站起来了。她那微微发红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两道光亮,好像在漠漠愁云的缝隙中射出两线阳光,这阳光在扩展,在驱赶那压在头上的愁云。她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了,哪怕是在老父正遭厄运,全家的命运处在飘忽不定的时候,她也不能掩饰这突然降临的幸福。她迎着王一民的目光看,甚至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卢运启那锐利的目光已经洞察到这一切细微的变化,他一只手捋着银白色的胡须,微笑着点点头。就在他的微笑中,王一民又说话了:“但是,小侄在幸福的感激之中,也有一些下情要向老人家说明。”
“什么下情?”
“在最近一个时期,小侄不能离开哈尔滨,也不能……”王一民说到这里,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句,“也不能如命完婚。”
卢运启持胡须的手停下了,两道寿眉也皱成个一字,他直视着王一民问道:“为什么?”
卢淑娟也睁大着焦急的眼睛,身子往前微倾着,她嘴没动,但好像也听见她在说:“你怎么在这时候违拗父亲的心愿?”
王一民现在不能离开哈尔滨,不能结婚的理由本来是非常充足的,但却苦于不能公开说出来,当亲人也不能说。真话不能说,只好说假话,这就是地下工作者最经常的苦闷。
王一民在卢运启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在淑娟那焦急眼神的催问下,只好说道:“小侄现在事业上毫无成就,早已立志要晚些时候结婚。何况现在正是老伯处于困境的多难时期,小侄怎能与淑娟舍下老伯双双离去。这样做对小侄来说是不义,对淑娟来说是不孝,我们怎能背上不义不孝的罪名,躲在千里之外,去苟且偷安呢。小侄想淑娟也不会赞同这样办的。”王一民说到这里,侧过头看淑娟。
卢淑娟被感动得连连点着头,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卢运启一旁,激动地说:“爸爸,一民说得对,在这国已破,家欲亡的危急时刻,女儿至死也不离开你老人家。至于您说的……”她停顿一下,低下头,低声说,“我们的婚事,女儿愿意在你老人家转危为安,雨过天晴以后,由你老人家亲自主持……”
“唉!”卢运启长叹一声说,“痴儿!还能有那年月吗?”
又是一声长叹后,三个人都不吱声了。
天已经黑下来。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那嗡嗡的余音,更增加了这屋里的哀愁。钟声住后,又陷入可怕的沉寂中,好像空气都凝滞了。
卢运启这时猛然一拍桌子,一扶卢淑娟,挺身站起,对王一民一挥手说:“走,借酒消愁,随老夫去痛饮几杯吧!”
没等王一民回答,卢运启就昂首向外走去。卢淑娟在一旁扶持着,王一民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