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六,在将京城中的诸般事务安排妥当后,光绪率李鸿章、杜怀川、陈卓等人悄然离京,乘坐特别加挂的专列沿京沪铁路前往上海。
此行与上次光绪出巡旅顺不同,并没有大事张扬,颇有点微服出巡的意思。除了朝中几个心腹大臣和沿途几个督抚外,大部分官员其实都并不知道详情。这样做一方面是不想太过惊动地方,搞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庆典仪程,借此机会,光绪也想能亲眼去看看,各地推行新政两年多来的真实情况。不大张旗鼓,就是不想让沿途官员搞什么表面文章,大清官场上面那些陈年陋习,光绪是再清楚不过了,为了官声政绩,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不得有的地方官员还会玩出什么花样出来讨自己的欢心。新政推行的如何,不实地去走走看看,他心里也实在是没有数。
而另一方面,如今的朝局和几年前也已大不一样,对于朝局的控制力,光绪现在已经有了十足信心。京城当中反对自己的后党一系如今已经被打压的差不多了,自己出巡期间,有翁同龢和文廷式等人坐镇京师处理日常事务,这两人的忠心都没有话说,做事也比较谨慎,再加上有自那场兵变过后,被拔擢上来的江毅成主持京城防务和治安,即便光绪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大局上面也断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当然,光绪此次南巡的目的,还远远不是像表面上所说的考察新政那么简单,除了要陪顾思渝回上海,以及专程去迎接刑天外,他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只是这一层意思,现在还没有到说破的时候。
光绪的专列从京城出发,入夜之后抵达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此行光绪在津门并没有作太久停留的打算,只是趁着火车在站台上加水加煤的空闲,召见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将离京后直隶各处的一些要紧事务作了一番安排部署。另外,也顺便将在直隶考察新政的谭嗣同召到身边,陪同自己前往上海。
甲午过后,出于对将来朝局架构的考虑,同时更是为了让大清的官员能够开阔眼界,亲身去感受一下世界大势潮流之所向,光绪特意安排刘坤一、谭嗣同等人前往西洋各国游历考察。今年年初,刘坤一和谭嗣同等人回到京城。看得出来,此次考察西洋各国对于刘坤一和谭嗣同震动不小,两人回京后不久,便向光绪请旨,要到两江和北洋去实地看看大清推行新政的状况,光绪欣然同意,随即下旨让刘坤一去了两江,谭嗣同去了北洋。
今日光绪特意将谭嗣同召到自己身边,除了想听听谭嗣同在北洋考察新政的体会外,内中也有着一层更深的想法,一方面是让谭嗣同跟在自己身边历练一下,另一方面也是为下一步拔擢谭嗣同铺垫一下。
按照光绪的心思,如今军机上面李鸿章和翁同龢已经渐渐老去,迫切需要有新鲜血液融入进来,相比之下,谭嗣同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如今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也是给提前给官场上面吹吹风。
随着一声长笛鸣响,光绪的专列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停靠了一个时辰后,重又缓缓启动,在夜色当中飞快的奔驰起来。
"夜也深了,你们都下去吧,谭嗣同留下,朕要和你好好聊聊…"光绪挥了挥手,一直陪在光绪身边的李鸿章、杜怀川等人,随即悄然退了下去,只剩下谭嗣同神采奕奕的站在光绪身后,一副跃跃欲试,有满腹话要说的样子。
光绪不禁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吧,你从西洋各国回来后,朕还没有好好和你谈过,这次你又去了北洋考察我大清的新政,想来一定是有很多话要对朕讲,今夜,朕就让你畅所欲言,朕洗耳恭听。"
"那就请皇上恕微臣直言不讳了!…"谭嗣同朗声说道,眉宇间依旧不改那份激扬的书生意气。
"这次微臣和刘大人等考察西洋各国,先后去了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等国,一路行来确实是感触良多。一言以蔽之,西洋各国之强盛,绝非仅仅只是坚船利炮而已,微臣耳目所及,遍地都是铁路,工厂里机器轰鸣,商业兴盛,国民强健,军队装备精良,以前微臣也痛感我大清衰弱,也曾高呼要振兴自强,可我大清究竟衰弱在何处,微臣心中其实并不是很明白,不过是坐井观天人云亦云而已。此次微臣游历西洋各国,才算是真正看明白了,我大清无论是政治、经济、军事、贸易、教育,都远远落后于西洋各国,我大清要自强振兴,除了效仿西洋各国锐意变革外,别无他路可寻…"
"是啊,我大清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也是源远流长,远非西洋各国可比,可到了如今却是倍受西洋各国欺凌,这里面的教训不可谓不沉痛啊!可惜我大清到了这样一个局面,依旧是酣然大睡的人多,幡然醒悟的人少!"光绪摇头叹了口气,他每日在养心殿看折子,里面写的也全都是国势艰危,振兴自强的话,可一说到如何自强,如何振兴,却是满纸空话,没有几个能有实实在在的见解和主张。
"你能看到这些,想明白这些道理,足见你没有辜负朕的一番苦心,说说吧,对我大清效仿西洋各国推行新政,你都有些什么见解主张?北洋你也去看过了,对朕现在推行的新政又是如何看待的啊?"
"微臣斗胆,敢问皇上是想听真话,还是敷衍之言?"谭嗣同忽然昂首直立,静静的望着光绪。
"什么时候谭复生变成了畏首畏尾之人了?"光绪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朕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对新政的看法。新政推行了这么久,究竟成效如何,又有哪些问题症结,朕整天坐在紫禁城里面未必都清楚,朕这次出巡也是想去亲眼看看。有什么话你尽管放胆直言,朕在你心中,不会连这点胸襟度量都没有吧?"
望着皇上眼中温和的目光,谭嗣同心头不禁一阵汹涌起伏。前番去西洋各国考察,回国后又特意让自己到北洋考察新政,历练自己的意思那是再清楚不过了。此次在北洋考察期间,就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袁世凯,对自己也是礼遇有加,平常来往更是放下身段以兄弟相称,这背后的含意,谭嗣同就算是对朝局政治再懵懂,还能瞧不出些许端倪?这背后其实就是皇上对自己的一番栽培和爱护,然而正为着皇上对自己的这一番信任,谭嗣同今日也是铁了心了,就算是拼却皇上大怒,也不能不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刚刚皇上问微臣对新政的看法,微臣以为,要论及新政的成效,就是要看新政是否能够真正让我大清由弱变强,与西方列强并立于世界潮流之上。微臣在北洋这半年多来,实地考察了大清新政的诸般举措,也亲眼目睹了新政推行后所带来的耳目一新的局面。然而正是因为新政取得了一些效果,微臣心中更加忧虑万分,新政的这些举措,当真就能一扫我大清百年颓势,使我大清真正走向强盛吗?
微臣以为,我大清积弱,首在制度,制度不革,何谈真正的振兴?皇上所推行的新政,微臣归纳起来,大抵应该是以下几条,奖励工商,振兴实业,刷新吏治,编练新式军队,微臣以为这些都是我大清自强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这些又都只是枝叶,而非根本。我大清真正的病根乃是制度之病!这就好比一颗树,外表看起来枝叶繁茂,光鲜的很,可树根已经腐败枯萎了,平常时候或许尚能够支撑,可一旦狂风暴雨,焉有不倒之理?…"
谭嗣同越说越快,满脸都是急切之情,似乎是恨不得把胸中的话全都掏出来,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光绪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阴沉了下来。
"皇上难道忘记了甲午北洋的教训?北洋推行洋务二十余年,可一遇到甲午这块试金石,瞬间便灰飞烟灭,其中的缘由种种,但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北洋推行洋务这条路,不是我大清真正走向强盛要走的路。微臣斗胆,以为皇上今日的新政,与当年的洋务何其相似!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能解一时之缓急,却是救不了我大清的衰亡啊!"
"够了!…"光绪猛地转过身说道,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胸口,当真就要发作出来。
新政推行这几年,无论是振兴实业推动商贸,国家财政的梳理,还是军队建设,都已经初见成效,国家的元气也慢慢开始恢复,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这个谭嗣同却绝口不提,反而将新政比作当年北洋的洋务,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灰飞烟灭的话,光绪即便再能包容他,此刻也由不得不勃然大怒。
"依着你的意思,我大清的新政又该当如何啊?"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光绪阴沉着脸看着谭嗣同。
在光绪目光的逼视下,谭嗣同的面色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却依然昂首直立,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西方列强所以能够强盛,最根本之处便是实施宪政!就算是东邻日本,不过蕞尔小国,能够在短短数十年间崛起,无非也是因为效仿西方实施君主立宪。我大清今日之制度,究其实也是承袭明朝旧制,早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潮流,更是我大清振兴自强最致命之处。皇上,如今我大清之衰弱已势如危卵,非变法不能振兴国势,非宪政不能救我大清!"
车厢内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只听见火车在铁轨上面轰隆作响,摇晃不定的灯光下面,谭嗣同一动不动的望着光绪,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也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期待还是苦涩。
过了许久,光绪才摇了摇头,有些怅然的叹息了一声。
刚刚谭嗣同的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说到这大清的病根,还有谁能比穿越而来的光绪看得更透彻的?只是看到了病根,当真就能对症下药了?变法不是嘴里喊的口号,也不是纸面上的空文,几千年落下的病根,是朝夕之间一句变法就可以变得了的?书生意气啊!…
"你刚刚说的话朕都明白,新政确实不是救我大清真正的药方,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开的这一剂变法的方子,不仅救不了我大清,说不得还是把我大清往火堆里推啊"
谭嗣同闻言不觉一怔,满脸错愕的望向光绪,刚想开口,却看到光绪摆了摆手,缓缓的在车厢里踱着步。
"所谓变法实施宪政,无非就是像西方各国一样,建立议会实施民选,让庶政付诸于公论。这倒也不失为救国的一条路,只是眼下却未必合乎时宜,也不具备实施的条件和基础。你想想看,我大清三万万人口,其中有九成都是终日埋头田间的农人。这些人基本上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让这些人选举,选什么啊?说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选上,这不是笑话吗?要变法,要实施宪政,就必得要变法的观念深入人心后方可推而行之,眼下我大清,不要说变法,就是朕想全力推广新学,废除科举制度,也是掣肘重重,寸步难行,这样的局面,谈何去变法维新啊?…"
"皇上所言变法之艰难,微臣以为这恰恰是我大清必须变法的根本。东邻日本,与我大清国情相当,如此蕞尔小国,尚能举国变法实施君主立宪政体,我大清又有何不能?凡事总是要去做才能见到成效。如今皇上乾刚独断威权日盛,正当一鼓作气,一扫举国萎靡不振的颓废之气,不如此我大清何谈真正的新政,又何谈真正的振兴?…"
谭嗣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俯仰间全是义无反顾的气概。
光绪沉默的看了谭嗣同一会儿,刚刚心中那点怒火也慢慢消退了下去。每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每当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时,总是少不了像谭嗣同这样的人,胸怀救国救民的志向,满腔的热血和理想,可是仅仅只有理想和热血,就能够挽狂澜于即倒?
"大清的病已经渗入骨髓了,不是一句变法就能根本解决的,更不是朝夕之间可以改变的,贸然实施变法,国家很有可能就会陷入内乱纷争当中。甲午的教训就摆在眼前,如今日本在我大清卧榻之侧虎视眈眈,其狼子野心早已经昭然若揭,倘若那时日本挥军而来,我大清怎么办?一个内部混乱纷争不断的国家,又怎么能够挡得住强敌的入侵?到了那个时候,你所说的法倒是变了,可我们这个国家也陷入了亡国灭种的深渊,朕和你谭嗣同,就都成了历史的罪人啊!…"
谭嗣同胸口一震,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茫然震惊的神情。
光绪停下脚步,俯身将谭嗣同扶了起来,神情也是说不出的苦涩。
"朕不是不想变法,是时机未到!朕的新政或许就像你说的只是枝叶,并不能彻底治愈我大清之病,但是这却是眼前朕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了实业的振兴,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国家的国力得到增强,哪怕只是暂时的,朕也就有了去战胜日本的本钱。这是关系我们这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一战,只有去除了日本这个心腹大患,我大清才能缓过一口气来,才能从容去开方子治病…朕让你出洋考察,又把你放在北洋历练,就是盼望你能够体察朕的这番苦心,国家百废待兴,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不能乱啊!"
谭嗣同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就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高声争论着,又像有无数双手把他从这边推向那边,又从那边推回到这边
不变法,大清就永远是一潭死水,一棵枯木,聊以残喘而已。可变法,就如皇上刚刚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国家就是一场内乱。到底应该如何做,才是救国的大道?
"皇上,微臣脑子里太乱了,请皇上容微臣好好想想…"沉默许久,谭嗣同从内心中的挣扎中抬起头,有些艰难的说道。
光绪点了点头,目光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忽然长叹一声。
"其实有时候,朕也不知道这条路走的对不对,今日我大清,就如同眼前这列奔驰在黑夜中的火车,四周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方向。可是朕不能等到看清楚再往前走,国势艰危,外敌环伺,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了你有才干,也有胆识,更有着朝中那些大臣们没有的锐气和志向,这些朕都很看重,跟随着朕往前走吧,朕相信,我们这个国家再贫弱,也终将有涅槃重生的一天!"
一片沉寂中,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如墨的夜色,列车在铁轨上面飞快的奔驰,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晚,两人的身影被定格在这个沉默而有些凝重的画面中。此时此刻他们谁都不会想到,今夜的这一番争论,会在日后变成怎样的一番波澜起伏
肩周炎犯了,胳膊抬不起来,所以断了几天,很痛,火罐也拔了,效果不好,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