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夏夜,闷热而潮湿,站在珠江江畔,热乎乎的风吹到身上,总是有种粘粘的感觉。
此刻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凌晨时分,江面上停靠的成排蜇民的船只,已经是灯火阑珊,随着浪头静静摇晃着。江边鳞次栉比的店铺,也变得寂静了许多,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再往北,在漆黑的夜色深处,是两个高耸入云的尖塔,那是广州著名的石室圣心大教堂。由于教堂的全部墙壁和柱子都是用花岗岩石砌造,所以又称之为"石室"或"石室耶稣圣心堂"、"石室天主教堂"。教堂属"哥特"式建筑,甚至可与闻名世界的法国巴黎圣母院相媲美。
在距离蜇民停泊船只的码头不远处,一条渔船正缓缓的驶向岸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岸边一盏马灯闪了三下,很快渔船上面也用油灯回了三下,潮水翻涌中,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悄然走出了船舱,站在船头静静眺望着岸边的黑暗处。
夜风拂面,年轻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警觉的望着漆黑如墨的夜色,英气勃发的脸上透着几分激动和不安。
"过会儿我先下船,一旦事情有变,你们不要管我,保护好钱款立刻想办法退往香港再图大计。"年轻人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忽然间似乎有想到了什么,指着船舱里的一个皮箱说道。
"皮箱里有我的一个小木匣,如果我出了意外,文定,日后有机会你帮我把那个小木匣送到上海的顾家,你知道的。"
"少华兄,还是让我先下去吧,我对广州的情形比你熟悉"船舱里隐隐传来一阵争议声。
被称为少华的年轻人淡淡一笑,拍了拍船舱说道,"你们两人都不认识士良兄,要是弄巧成拙反而会误事,还是我去吧。"
不一会儿,渔船缓缓靠岸,黑暗中艄公搭起跳板,年轻人握了握右边口袋里的短枪,一纵身踏上跳板,走向了河岸边的一片小树林。
树林旁的马灯再次闪了三下,两个人影从树林中疾步走了出来,空旷的夜晚中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双方快要走近的时候,月光从云层中隐约的透了出来,借着依稀的微光,年轻人举头望去,一直握着短枪的手下意识的松了开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士良兄,别来无恙?总算见到你了。"年轻人一个大步跨了上去,刚刚平静如水的神情,此时也露出了稍许的激动,一把紧紧握住了其中一人的手。
"少华老弟,你可算是来了,已经迟了三天,我们都担心你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说话的中年人呵呵一笑,他正是先行从香港回到广州的郑士良,按照此前刚刚在香港成立的兴中会的决议,他负责建立兴中会在广州的分会,协调各方力量,共谋兴中会在广州的起义。
说着,郑士良拉过身边一人介绍道,"这位是程奎光,镇涛舰管带,此次奎光兄负责联络水师共谋大举。奎光兄,这位便是我一直给你提到的陆少华,为了此次大举,少华老弟把在美国的家产悉数变卖,专程赶回国内,如此年轻就能有这样的见识,就连衢云兄也赞叹不已啊!"
黑暗中,陆少华和程璧光无声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临行前,衢云兄特意让我转告士良兄,他正在香港各界募集军费,杨亦在香港招募散勇、工人成军,黄咏商还变卖了苏杭街洋楼一所以充军费,现已购置小火轮一艘,以备将来运输军械所用,万事俱备,请士良兄放心,只是不知士良兄这边进展如何?"陆少华没有过多寒暄,神情一肃问道。
"大举的时间已经基本确定,就定在重阳节这天。由我联络广州、花县、英德、清远等地会党,奎光兄负责联络水师官兵,李杞、侯艾泉等联络香山、顺德等县绿林策应,届时必能给清廷以猝然之打击…诸多细务,我们还是回到设在广州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处的总部再行商议,孙先生已经等你多时了。"郑士良拍了拍陆少华的肩膀,神情间掩不住的豪情万丈。
陆少华点了点头,回身接过程璧光手中的马灯,冲渔船的方向挥动了几下,片刻功夫,两个身影从渔船上跳到了岸边,匆匆的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两个皮箱。
"衢云兄命我先行带来了一部分款项和制造炸弹的材料,剩余的款项和军械一同起运。"陆少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信递给郑士良。
"这是衢云兄托我转交给你的密信,他听说清廷现在正在推行所谓的新政,心中甚是焦急,正在多方游说英、日、德在港人士,谋求支援,我们绝不能给清廷以苟延残喘的机会。"
郑士良接过密信,小心的放到怀中,挽着陆少华的手臂慷慨一笑说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乃我等同志夙愿,清廷早已经是腐朽不堪,何足惧哉!"
漆黑的夜色中,陆少华和郑士良相视一笑,握紧了双手,目光闪动处,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度跃然而生…
夏末秋初,西山红叶点点,妙峰山的香火袅袅,正是风景绝好的去处。
一处幽静的山边,光绪依旧是那身军服,手里握着马鞭站在一块岩石边,有些心不在焉的眺望着远处山峦起伏的秀美景色。他此时心中可是半分没有那种登高远望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除了靠着树干发呆外,便是偶尔回身看看那个兴奋的满山坡疯跑的少女,心情有些怔忡。
这些天来,光绪但凡抽出点空闲出来,便带着顾思渝在京城内的大小名胜处游玩,几乎把京城内外逛了个遍。这可真把顾思渝给乐坏了,想想她也怪可怜的,一个人十三四岁便被父亲送到美国去读书,连北方都没有到过,更加不要说是京城了。这些天满京城的游玩,眼睛里看见什么都是新鲜的不得了,又刚好是京城内外景色最好的季节,顾思渝玩的是兴致勃勃,简直是不肯停歇下来的架势了。相比之下,光绪的心情虽然也不错,却时不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前些日子,他刚刚一口气把皇后、珍妃、瑾妃她们的名位都给废掉了,这一转身就带着一个少女满京城里乱逛,以京城内的消息灵通,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走漏,然而这一次却真的是古怪到了极点,如许时日过去,京城内外居然一片风平浪静。
说起来也怪,朝廷里部分御史言官们除了在废后妃的问题上,还继续固执的上着折子外,对这件事情几乎就像是没有看见一般,更加透着蹊跷的是,像徐桐这些人,平常时间隔天便是一份折子,连老天爷打雷下雨都要纵论一番的人,这次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想甲午那会儿,徐桐还跑到颐和园外哭闹一番,这次怎么会安稳如常呢?要是相信徐桐这位理学名家修身养性的功夫到家了,那才真的是见鬼了。
或许正是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不合乎常理了,光绪即便是陪着顾思渝在一起,也是有些郁闷,还真就高兴不起来。
这次光绪摆出全副身段,又是一股脑的把后妃都废掉,又是不顾朝臣物议,带着顾思渝游山玩水,宁肯被天下人视为操切、莽撞甚至是荒唐,说穿了就是准备让朝野上下的人跳出来咬自己几口。
不让这些人咬几口不得行啊!大家伙都扑腾在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面,推行新政的若干举措,才可以不显山不露水的暗度陈仓。先让这些人咬舒服了,光绪再以此为由,在朝廷中央剪除掉几个为首的守旧大臣,地方督抚中再撤换一两个,大局不乱,警惕敲打的意思也出来了,还不至于把矛盾都集中到新政上面去。即便这些人要闹腾,还能如何,说破天去不过是皇帝睡觉的问题,睡哪张床上不是睡呢?
其实光绪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这个时代的愚昧和腐朽是已经到了骨子里了,所谓振兴国势,远远不是想象当中那么简单,不是摆弄出一支军队就完事大吉。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复杂,牵动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从中央到地方,上下官员都是抱成一个个利益团体不肯放手,从根子上说,要变革首先就是变朝廷的制度。
光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历史上清末变法改革,袁世凯有慈禧宠信,有北洋六镇的军队保着,朝堂内还和奕劻同声一气,结果最后还是倒在了推行新官制上面,搞得来灰头土脸,朝野上下一片杀袁之声。
以此时光绪自己在朝廷当中的实力架构,除了手中的一部分兵权外,也不见得有多么稳固,推行新政的难度可想而知。一个步子迈错,倒还不是收的回来收不回来的问题,自己握着刀把子,皇帝的地位倒是没有人敢触碰,可是事情推行不下去,又该怎么办?大家伙都伸着头瞧着等着日本再打上门来?
中国的事情向来都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士大夫流于空谈之风由来已久,凡是先讲道理,结果往往是道理没有讲清楚,外敌就打过来了,最后国家没了,道理也就付诸流水了。
所以这一次光绪也是发了狠,绝不在新政的问题上和满朝大臣纠缠,大不了他自己就背上一个贪恋女色荒唐无羁的名声,荒唐就荒唐了,风流就风流吧,吃亏占便宜老子心里清楚。
然而光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居然都学精了,楞是忍着牙口不咬。事物反常即为妖啊!光绪无由的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不自在,满肚子邪火发不出来,奶奶的,送上门去都不咬,这他妈的是真见鬼了!
正在光绪有的没的想着心事的时候,顾思渝从树荫后面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一脸灿然的微笑,手里还握着一大把野花。
"送给你的,你送了我那么长时间的花,今天我也送你一束,不欠你的人情!"顾思渝咯咯笑着,将手中的野花塞到光绪手中。
光绪被顾思渝忽然从树荫后面跳出来的动作吓了一条,再看看她塞到自己怀里的那束野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家花都还没有搞定,野花还是算了吧,贪多嚼不烂啊…
山涧溪流平缓如镜,倒映着路边的岩石和伸向天空的枝丫,看上去十分幽静美丽,偶有一两片树叶飘落下来,在水面上缓缓行走着。
想到京城中的种种,光绪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黯然,叹了口气。
顾思渝此时也觉察出了光绪异样的神情,好奇的打量着他问道。"怎么了,你有心事啊?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情绪很奇怪呢?"
光绪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将话题岔开到一边。
"我是觉得这个季节还不算最好的季节,再过一个多月,等西山的红叶都红遍满山,那才是最美的景致!"
"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了,我父亲都来了几封信,催我回上海了…"顾思渝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女孩子的眼神。不过片刻间,又露出一丝明朗的笑容。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个季节就是最好的,秋天红叶虽美,可惜已经老了,夏花正灿烂的时候,才是最美的时候,谢谢你,楚越!"
光绪微感惊愕,迟疑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顾思渝说的可能是真的,是真的要离开京城了。这并不奇怪,顾思渝的父母再开明,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在京城里面呆着的,离开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心里的黯然忽然间又加重了一些。
"什么时候回上海啊?"犹豫了半天,光绪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可能十天过后吧,其实我也不喜欢呆在上海租界里面的房子里,太闷了,每天都是和那些太太小姐们应酬,哪里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顾思渝叹了口气,目光一闪,忽然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
"你能帮我找一个不回上海的理由吗?"
淡淡的悲伤情绪刚刚浮上心头,猛地被顾思渝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撞,光绪有些吃不住了,自古多情伤离别,像这样一惊一乍是要出人命的!
不过面上却还是绷得紧紧的,很严肃的摇了摇头。
"这我就帮不了你了,外面世界很复杂,坏人太多,哪有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的,还是回到上海去吧。"
顾思渝顿时皱紧了眉头,咬着嘴唇可怜巴巴的说道,"你帮帮我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
光绪坚决的摇了摇头,欲擒故纵,通常都是要表现的义正词严的。
顾思渝恨恨的瞪着光绪,"你骗我,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一般的人了,你称呼陈卓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没有叫过陈卓大人,还有我大哥、林启兆大人对你都非常尊敬,还有,这些天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事情,你说,你到底是谁?"
"我叫楚越!"光绪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忿忿不平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生如夏花,确实是最灿烂的时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