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秋雨顺着屋檐和树叶间哗哗的落下来,就像是不会停歇下来一样,在空旷的地上汇成无数条细密的水流,冲刷着满地的残叶
凤凰城日军第五师团司令部内,第五师团师团长野津道贯神情黯然的坐在窗前,有些茫然和震惊的望着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雨水,如同入禅坐定的老僧一般,坚硬的表情中偶尔闪过一丝无奈的苦涩。而在外间的作战室里,一大群日军参谋此时此刻也从昨夜的惊骇和手忙脚乱中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野津道贯的背影,等待着野津道贯的命令。
派去接应大岛义昌旅团的第十二联队已经于昨日下午返回了凤凰城。在遭遇到新建陆军第一镇的阻击后,第十二联队立刻退了回来,第十二联队没有继续攻击前进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他们在遭遇到新建陆军第一镇阻击的同时,也遭遇了四百余名从草河堡溃退回来的大岛义昌旅团的士兵,正是这些士兵带回了大岛义昌旅团全军覆没的消息。
整整两个联队的大岛义昌旅团都在新建陆军的伏击中全军覆没,无论多么的惊愕和不敢置信,以第十二联队有限的兵力,却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样的态势下继续发起进攻?敌情不明,更加上担心新建陆军第一镇此时会向凤凰城一线发起进攻,所以在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后,第十二联队迅速收束兵力退回了凤凰城,等待师团长野津道贯下一阶段的作战命令。
然而,第五师团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抉择,不止是整个第五师团司令部内一片争执,就连一向镇定的野津道贯心中也是无比的迷惘,无比的颓丧。
此前获得的情报,新建陆军第一镇统制陈卓是清国皇帝一手拔擢的心腹,可就是这个陈卓,居然会在田庄台一线战事紧急的关口,弃自己国家皇帝的安危于不顾,绝然的选择集中主力在草河堡于第五师团进行决战,抛开新建陆军第一镇在这一战中表现出的强大实力,单单是陈卓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大大出乎野津道贯的预料,难道陈卓就不担心自己国家皇帝的安危?
尽管牵制住新建陆军第一镇原本就是第五师团想要达到的战略目的,可当本应该处于左右为难,在回援还是应战的被动姿态中挣扎的新建陆军第一镇,居然从未想过要回援田庄台,而是异常果断的集中主力伏击大岛义昌旅团的时候,战局便不可抑制的演变成为一种非常可怕的局面。
想要牵制对方的主力,却变成了一头撞进对方精心布设好了的陷阱中,一想到这一点,野津道贯心中便按捺不住一阵莫名的痛楚。
大岛义昌旅团向来都是第五师团的精锐部队,其强悍的攻击力在整个帝国陆军中都是闻名的,所以从这次甲午开战以来,大岛义昌旅团一直都是作为先遣队使用的,甚至在野津道贯心中,大岛义昌也是将来接替自己担任第五师团师团长的最佳人选,之前不要说第五师团上下,就连野津道贯自己也从未没有想过大岛义昌旅团会溃败,更不要说是全军覆没。然而草河堡一役,大岛义昌旅团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成建制被新建陆军第一镇歼灭,连大岛义昌也玉碎殉国。
战斗力强悍的大岛义昌旅团为何会遭遇到如此的惨败?此前,不仅是大岛义昌旅团,也不仅是第五师团上下,甚至整个帝国陆军,都或多或少的忽略了清国还有一支新建陆军的存在,也忽略了这支军队强大的攻击力。整整一个晚上,第五师团司令部都在对这次惨败进行检讨,从那些侥幸逃回来的大岛义昌旅团的士兵口中,了解整个战斗的经过,然而对于野津道贯而言,这样的检讨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他也没有时间去为大岛义昌旅团的覆灭扼腕长叹。
此刻,摆在野津道贯眼前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去检讨大岛义昌旅团惨败的原因,而是要尽快判明新建陆军第一镇下一步的作战意图,让野津道贯感到痛苦和难于抉择的也正在于此。
新建陆军第一镇究竟是会选择乘胜进攻凤凰城,还是掉头西去回援田庄台?此时野津道贯心中一片茫然。
以他的判断,新建陆军第一镇很有可能会回援田庄台,可大岛义昌旅团的全军覆没,让第五师团只剩下不到两个联队的兵力,已经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向新建陆军第一镇发起进攻,一旦再次陷入新建陆军第一镇的伏击,恐怕很难避免失败的命运。尤其是一想到新建陆军仅仅一个镇就配备了近50门火炮的强大火力,远远超出了帝国陆军一个师团的火炮配制,更不要说帝国陆军使用的大部分还是青铜火炮,而新建陆军竟然配备了先进的克虏伯后膛炮,野津道贯心中便不由得一阵抽搐
"报告!"一个满身雨水的日军参谋忽然匆匆的跑了进来,满脸都是焦急慌张的神情。"报告师团长,新建陆军第一镇的骑兵部队于今日凌晨偷袭了连山关,点燃了弹药库,焚毁了储存在连山关的后勤辎重"
顿时,第五师团司令部内一片惊惶,所有的日军军官们都呆呆的站在了原地,面如死灰。一直沉默独坐的野津道贯也猛然间从屋内大步走了出来,怔怔的望着那个日军参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的苍白。
"袭占连山关的新建陆军有多少人?"野津道贯压住心中的震惊沉声问道。
"报告师团长阁下,人数大约在000人左右,都是骑兵,似乎还有一部分是马匪。"那个日军参谋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连山关被新建陆军袭占,后勤辎重被焚毁,意味着第五师团的后勤通道已经被切断,如果这个时候新建陆军第一镇集中主力进攻凤凰城,整个第五师团恐怕都危在旦夕,一丝冷气忽然从野津道贯的后背升了起来。
大岛义昌旅团的全军覆没,现在后勤辎重又被切断,居然连熟悉辽东地形的马匪都用上了,一切都如同是新建陆军第一镇精心布设好的圈套。难道新建陆军第一镇真的打算和第五师团在凤凰城进行决战?野津道贯摇了摇头,心中一阵苦涩。
"命令第十二联队抽调两个大队的兵力,即刻向连山关进发,务必夺回连山关,确保后勤运输的畅通,其余各部坚守凤凰城,迅速查明新建陆军第一镇主力的位置"犹豫了很久,野津道贯终于皱紧眉头下令道。
虽然他对于新建陆军是否会进攻凤凰城仍然非常怀疑,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凤凰城内的后勤粮草最多只能保证第五师团10天的供给,没有了后勤保障,用不着新建陆军发起进攻,整个第五师团都将不战自溃。
战争就是这样,有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实力,还要有敢于冒险的勇气,此时此刻,野津道贯恐怕不会想到,他的这道命令让第五师团从最初的轻敌冒进,一下子变得过分的谨慎和保守,虽然这样的抉择对第五师团而言,无疑是正确的,避免了第五师团重蹈覆辙的可能,但是对整个辽东和辽南的战局而言,却是一个无比错误的抉择。
…
辽河西岸
日军对辽河一线的进攻已经持续了7天多的时间,战事进行的异常艰苦,日军集中了一个师团的主力,在炮火的掩护下搭起浮桥,轮番向清军的正面阵地发起强攻。密集的炮火几乎把清军各部的阵地犁了一遍,除了当初林启兆构筑的一些较为坚固的炮台外,大部分的防御工事都已经被炮火炸的粉碎,土木工事被震落的到处都是,漫天尘烟中随处可见双方士兵的尸体。
站在田庄台外的防御阵地上,光绪默默的放下望远镜,表情凝重,心中一阵阵发苦。
日本人真的是打疯了,完全是不计伤亡的猛攻,此时此刻,虽然辽河一线的防御阵地还没有失守,但是清军各部已经是伤亡惨重筋疲力尽,已经坚守了7天了,陈卓所部还是没有消息,还能够坚守多久,光绪心中也是一阵苦涩。
"营口方向的战事如何?"光绪转头对身旁的段祺瑞问道。
"袁大人到了营口后,已经稳住了局面,现正和日军展开拉锯战,只是以目前的态势,只能做到勉强防守住日军的攻势,要收复被日军攻陷的阵地恐怕也是很难"段祺瑞面色铁青,满脸都是说不出的焦虑。
袁世凯带着自己的亲兵到达营口后,首先便遭遇了从营口败退下来的丰升阿所部。丰升阿大约也是顾忌着光绪的严令,不敢退向辽河对岸,只是率领所部000余人退守在营口后方,心中也是盘算着观望一下风色,要是营口各部都退了下来,到时候就随着各部一同退下去。自古法不责众,皇上总不能把所有带兵的将领都杀了吧。
然而让丰升阿没有想到的是,带着皇上旨意前来总揽营口军务的袁世凯,一见面却是只字不提丰升阿营口败退的事情,反而是满脸笑意请丰升阿协助自己稳住大局。原本心中还生着几分戒备,寸步不离自己亲兵左右的丰升阿,见袁世凯如此也不觉放松下来,抓住袁世凯的手臂便满口倒起了苦水。
袁世凯也不着急,带着笑慢慢听完丰升阿的话,等到丰升阿离开自己亲兵几步远后,忽然面色一沉,拔出腰中的佩刀一刀刺进丰升阿的胸膛,在丰升阿所部000多人面前,将丰升阿就地斩杀。
此举顿时让丰升阿所部大惊失色,这些人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还满脸笑意的袁世凯,怎么会忽然间就翻脸杀人,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趁着众人惊魂未定的时刻,袁世凯当众宣示了皇上的旨意,又将自己带来的50多人的亲兵打乱编入丰升阿所部,靠着丰升阿的人头和自己与北洋各部那么一点故旧的关系,袁世凯总算是暂时稳住了营口局面,然而局面已然崩坏,除了勉强构筑防线抵挡日军的进攻外,一时间也是无力向日军进行反攻。
听完段祺瑞的回答,光绪沉默着点了点头。袁世凯能够做到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只要营口的局面能够稳住,田庄台就不至于两面受敌。
"皇上,微臣担心的倒不是营口,而是辽河东岸的日军主力,此刻日军在正面无法突破我军防线,如果从辽河上游迂回渡河,恐怕辽河一线"段祺瑞的话没有说完,光绪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日军最擅长的就是迂回穿插,历史上田庄台一役,日军就是从辽河上游渡河袭击清军,导致田庄台一线全面溃败,光绪心中又如何不知。只是辽河一线的防守都集中在田庄台,兵力有限,不可能处处设防,按照目前的态势,辽河被日军突破是迟早的事情。况且清军各部与日军的差距,不仅仅是单兵作战的战术素养,更重要的是协同配合,即便此刻能够抽调出一部分兵力,恐怕也无法和日军进行野战对攻。一旦被日军冲乱了,反倒更容易溃败。
"你说的这一层意思朕也想到了,只是眼下兵力不足,也不可能处处设防处处被动挨打…"光绪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扬起头望着辽河一线翻滚着的硝烟说道,"朕在田庄台这里留了新建陆军1000人,日军一旦从辽河上游突破,就把这最后的1000人投进去吧。"
"皇上,抽调这最后的兵力,田庄台就空了啊"段祺瑞摇了摇头,神情间说不出的忧虑,"山海关不是有朝廷征调的两万余人吗?皇上何不下旨将这两万人调到田庄台?"
光绪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段祺瑞,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能调过来,朕早就下旨了。朝廷,朝廷里面的心思,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啊。有的人早就以为我们在田庄台是必败无疑,所以要留着那些兵力守着山海关,这一战,我们只能靠自己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你和朕说句实话,辽河一线还能够守多久?"
段祺瑞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半响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有些哽咽的吐出了一句,"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各部伤亡惨重,已经无力再战,如果不是皇上坐镇田庄台,恐怕早就败退下来了。微臣估计最多两天,日军就会攻破辽河一线的防御"
话未说完,段祺瑞眼中竟已经是点点泪光。这一战,辽河一线屡次被日军突破,又屡次被殊死的夺了回来,清军各部的伤亡已经达到5成,换了往常,早就溃不成军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是倾尽全力,可还是挡不住日军的攻势,唯一的希望就是陈卓的新建陆军第一镇能够回援田庄台,可此刻依旧是遥无消息,再拖延几日,恐怕田庄台都会不保
"国势气运已然如此,不外乎就是一战,何必做如此儿女之态"光绪忽然拍了拍段祺瑞的肩膀,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你们都尽力了,朕也知道,朕原本也没有想到这一战会如此艰难,陈卓所部至今没有消息,刑天那里也是音讯渺无,朕当初能够安排下的伏笔都用上了,可还是没有能够挽回这个局面,朕也不甘心啊"
说着,光绪转过身环顾着身边的众人,沉沉说道,"朕心中也希望这一战能够打败日本,和你们一道看着这个国家挽回颓势,重振大好河山。可你们此刻大约也看明白了,不是我们不想战,不能战,是这个国家欠的债太深了,我们今日这一战就是替这个国家还债,还得了多少就还多少吧,既然守不住,就拿出几分血性出来,和日本人死战到底。"
"皇上"段祺瑞和身边的参谋军官们对望一眼,忽然都跪在了地上,"微臣等恳请皇上移驾锦州,田庄台一战,微臣等必和日军死战到底。即便微臣等战死沙场,有皇上在锦州主持大局,必定能号令各部,与日军再图一战。皇上身系天下安危,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自己身边这些人的心思,光绪又如何不会明白。这几天战事危急之时,段祺瑞等人已是多次恳请自己退守锦州,如若不是畏于自己的严令,恐怕早就让人把自己架起送往锦州了。然而段祺瑞等人都只看到了眼前的战局,却还是没有看明白朝局政争,天下大势,这一战自己早已经自断了后路,又如何能退?
"你们是想让朕成为天下的笑话,成为历史的笑柄吗?"光绪默然一笑,扬了扬手,示意段祺瑞等人都站起来。"这样的话以后无需再提了,朕早就告诉过你们,也告诉过天下人,朕决意与田庄台共存亡,你们也不要在背后琢磨着什么,想着把朕打昏送往锦州,朕早已让景铭做了安排,田庄台如若失陷,朕就把弹药库点燃,朕也已经写下了遗诏,不过一死而已,能够让朕的死惊醒国人,能够如此轰轰烈烈,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上一遭了"
瑟瑟秋风中,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枪炮声,震得整个大地都像在摇晃一样。众人肃然的抬起头,望着皇上有些苍白的神色,一时之间竟然全都是无言沉默。
皇上战死田庄台之意已明,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横竖不过大家和皇上一道战死田庄台,就像皇上所说的那样,一死而已。只是心中激荡之下,都是说不出的不甘心,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偌大一个国家,领先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为何忽然间会被日本这样一个蕞尔小国打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如此毫无还手之力?这个积弱已久的国家,难道当真就这样一败涂地了?…
"皇上"不远处,吴绍基忽然气喘嘘嘘的跑了过来,满头大汗的他连汗水都顾不上擦,喘着气沉声说道,"皇上,军情处刚刚探悉到一个确实的消息,进攻营口的日军不知何故忽然减缓了攻势,并抽调了一个联队的兵力向金州方向昼夜兼程奔去,目的不明。"
光绪和段祺瑞等人骤然间都是一愣,营口战事正如火如荼,日军何故忽然抽调兵力前往金州方向?
"消息确实吗?"光绪皱紧了眉头,一扬手,示意随行的参谋军官打开辽南的地图。
"千真万确,日军前锋已经过了盖平,军情处在营口和盖平方向的人员都先后确认了这个消息。只是目前还无法判断日军此举的用意,军情处已经安排相关人员暗中监视日军这一个联队的动向。"吴绍基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日军忽然调动兵力前往金州一带?光绪忽然间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到段祺瑞也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
"刑天!"两个人对望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念出了一个名字。此时此刻,清军在辽南已无能够牵制日军的兵力,能够让日军不顾营口战事紧急,忽然抽调一个联队的兵力前往金州方向,除了先前派往辽南的刑天一部,还能有谁?
"日军如此怪异的调动,不排除两种可能"见皇上盯着自己,思忖了片刻,段祺瑞神情肃然的说道,"一种是日军故意放出的破绽,诱使袁世凯等部轻率出击,而后围而歼之。不过从日军前锋已经过了盖平来看,这种可能似乎并不大,日军倘若要设伏诱使袁世凯所部出击,不至于将兵力撤离得那么远,也不应该只撤下去一个联队的兵力,而应该是将大部分兵力后撤,这样才能起到诱使营口各部出击的作用"
停顿了一下,段祺瑞又接着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州方向出了大事,日军不得不从营口方向抽调兵力回援,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微臣也是判断不出。"
"命令营口方向的袁世凯所部,立刻组织兵力向日军发动试探性的反击,既然日军此举目的不明,我们就主动打一打,争取把日军的企图打出来。"光绪沉默片刻,指着地图断然说道。
而心中却是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刑天这个家伙闷声不响的究竟干了什么,能够让日军如此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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