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长空万里无云。偶有孤雁掠过,似往南飞。
红墙围绕的戒台寺山门外,长长的石阶尽头,李鸿章停住疲惫的步伐,抬头望见松涛深处,依山而筑层层高升的殿宇,嘴角不觉显出一丝似讥似忧的微笑。
几十年宦海沉浮,只有到如今才明白当年那番"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豪情,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又怎敌得过晚来风急,人比黄花瘦。
他苦笑着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整了整衣冠,向寺庙内走去。
他今日忽然来到戒台寺,却并非闲暇无事信步游玩,而是揣着满心的烦忧,来拜见一个人,求解应付眼前困局的对策。
自从那日光绪单独召见了他,定下了和洋人开办银行的计划后,他立即让盛宣怀从津门赶到京城,围绕和洋人合作开办银行的相关事宜,进行了一番详尽细致的谋划。
然而诸事不顺,虽然盛宣怀也算是精通洋务之人,且长袖善舞深谙经商之道,但是毕竟开办银行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一时之间竟也是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首先便是开办银行的资金,眼下朝廷的银子是根本指望不来的,而盛宣怀的轮船招商局可以调度的银子满打满算最多不过100万两,按照那日和皇上粗粗定下的章程,虽然是和洋人合作开办洋行,但洋人的股本却决计不能过大,换句话说,这银行必须要掌握在大清自己手里。否则受制于人,后患无穷。正因为如此,钱便成为最迫切的一个问题。
那日皇上也曾提出过引入山西的票号和江南的钱庄的建议,但是李鸿章让人和这两方面接触了一下,却是困难重重,那些票号和钱庄都一心巴望着维持住眼前的局面,全无推陈布新的眼光和格局。李鸿章虽然手握重权,却也断然不能强迫那些票号和钱庄加入,而除此之外,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有什么好的筹钱的法子。没有资金,这开办银行一说,终究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烦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些,让李鸿章伤脑筋的还有主持银行的人选。按照他的想法,盛宣怀原本是不二的人选,可自己身边眼下却又是须臾离不开盛宣怀,而前几日递牌子进宫向皇上禀报筹办银行的章程时,皇上似乎也对盛宣怀主持将来的银行颇有微议。
李鸿章私下里揣摩皇上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对盛宣怀的能力有所质疑,却隐约的有不希望银行掌握在北洋的手里边的想法。
对此李鸿章倒也没有什么,中央势微地方权重,本就不是国家兴盛之兆,加之北洋现在本就处在风口浪尖,朝廷内外排挤打压的风声从没有一日断绝过,更何况和洋人合作开办银行的事情肯定会招致朝野非议,他心里面也存着不愿意当这出头鸟的想法。只要能为北洋弄到添置枪炮的钱款,就算放些权力出去又有何妨。
只是放眼天下几万万人,要找到一个精通银行事务,又能让皇上和朝廷放心的人选,却像是大海捞针,难之又难啊!
然而最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是眼前的朝局,太后静静的躲在幕后看戏,要是以前还罢了,可眼前这位皇上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老成练达的和年龄一点也不相符,这背后隐藏着的玄机纵是几十年宦海风波的他,也是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这次进京到现在他总共见了皇上两次,深心里面暗暗觉出皇上比起以前来,似乎改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不仅有励精图治振兴强国的抱负,也颇有些权谋和手段,能够韬光养晦百般退让,处理好帝后之间的关系,仅此一点就绝非庸碌之辈做得到的。更加上皇上言谈中对世界大势的见识和担忧,即便是他这个办老了洋务的人也感到震惊不已,困惑不已。一个终日呆在深宫里面的皇上,如何竟能看得如此深远和透彻?
但前些日子这位皇上却又不知道怎么想的,在这种时候忽然打起了内务府的主意,暗地里竟然让户部和工部清查内务府的账目。内务府的积弊由来已久,绝非短时间可以整顿肃清的,李鸿章相信以此时皇上的精明,断然没有不明白这一层的道理,只是皇上这样做究竟又是什么用意呢?
李鸿章并没敢往深里去揣度皇上的心思,和朝廷大臣们一样,他丝毫也没有想要卷进这趟浑水中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朝廷必然会因为查处内务府而掀起一场风波,结局怎样尚未可知,和洋人合作开办银行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泡汤,北洋今年添置枪炮的银子看来也要化作一场烟云了。
李鸿章在心里有些黯然的叹了口气,默默的抬起头,不知不觉,脚步已经缓缓的走进了千佛殿北侧的牡丹园,但见满园的牡丹和丁香树,清香宜人,淡静幽远。而园中的一处空地上,一矍铄的老者正怡然自得的品茶观景。
"王爷好雅兴啊,躲到这里来参禅养性,倒也是别有洞天"李鸿章收起了那份彷徨不定的心绪,呵呵笑着,依着旗人的礼数弯腰给那位老者打了个千。
"是少荃啊,今儿什么风把你这位大清洋务第一人给吹到这荒郊野外来了啊。"老者睁开微闭着的双眼,满脸笑意的说道。
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满清洋务运动的开拓者,力挽狂澜,打造同治中兴,创建中国近代外交的恭亲王奕≈ap;1811;。曾有人说,当年如果道光不是立奕詝为帝,而是立他为帝,近代中国或许将又是另外一番局面。然而历史始终是无法假设的,此时的恭亲王也只能带着他曾经的满腔抱负,隐居在戒台寺消磨时光。
"王爷这是怎么了,也和鸿章来这种道道。皇上年轻,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在王爷面前,天下又有谁敢提洋务第一人啊。"李鸿章笑着坐到恭亲王身旁,丝毫不介意恭亲王的打趣。
恭亲王微笑着摆了摆手,眼中却有一丝落寞转瞬即逝。"皇上没有说错,北洋能有今日的局面,少荃功不可没啊。我这衰老病残的身子骨,于国家无用,每日里躲在这里看高山流云,听松涛清风,心里也是盼望着北洋能在少荃手里发扬光大,支撑起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啊!"
李鸿章看了一眼恭亲王的神情,心中也是泛起一丝莫名的感慨。恭亲王是何许人啊,当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正是他孤身一人,在列强之间合纵连横,支撑起大清的危局。再以后是开洋务之先河,同治中兴,何其意气风发,今日却已然满头华发。要不是眼前这局面非要听听他的意见,李鸿章真的不想来勾起恭亲王几分寥落的心绪。
想到此,李鸿章怅然的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或许多少也知道一点,眼下这北洋外表风光,其实已经是空有一个虚架子了,没有财力拿什么去支撑大清的江山社稷啊。"
恭亲王没有说话,在周遭一片夏蝉的鸣叫声中沉默着,半响后才悠悠的问道,"少荃可是有了筹钱的法子?"
李鸿章点了点头,把打算和洋人合办银行的事情大约的给恭亲王说了一遍。连带着那些难处和苦衷,也是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恭亲王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扣了一会儿,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人选嘛,我倒是刚刚想起了一个人,你北洋夹带里面不是有一位搞实业的人物唐廷枢吗?"
李鸿章断然的摇了摇头,"唐廷枢倒也是不错,可这些年一直主持开平煤矿的事务,前不久到津门来,我看他身子骨也煎熬的差不多了,恐怕精力不济,再说皇上大约也不希望由北洋的人来主持银行的局面。"
恭亲王看了李鸿章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少荃啊,你记得唐廷枢有一个侄子,好像是叫唐杰臣对吧?当年可是我大清选拔的留美学童之一,听说回国后担任了怡和洋行的买办,办实业是行家里手,况且唐氏家族在工商界根深叶茂,实力不凡,说不得将来资金也要着落在这上面,你看此人如何啊?"
李鸿章听后不觉微微一愣,低着头沉吟起来。
唐杰臣此人他如何能够不知道呢,名荣俊,号杰臣,1岁被选为大清第四批赴美留学的幼童,回国后接替其父唐廷植担任怡和洋行的买办,在上海首创运河轮船运输,开办新式医院,是大清办实业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唐氏一族和北洋的渊源颇深,其父唐廷植和叔父唐廷枢都是北洋的人,皇上能够接受这样一个人主持将来大清第一家银行吗?
似乎是看出了李鸿章的顾虑,恭亲王微微一晒,"少荃是心思太重了吧,皇上倘若顾忌你北洋权重,也用不着这么着急上火非要弄出个合办银行来为你筹集军费了,不用盛宣怀,估计也是从朝局考虑,朝廷里面猜忌你北洋的人可多了去了,倘若最后为了一个人选争来议去,把合办银行的事情拖的泡了汤,岂不是得不偿失啊。"
李鸿章想了想,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王爷这么一说,鸿章倒确实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要说到胜任,此人的才具和见识都是上上的人选,又留过洋,和洋人打起交道来也方便许多,开办银行正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去冲一冲,我回去后和盛宣怀商议一下,马上安排他进京。"
"不然,这事太大了,我倒觉得少荃还是先放一放,看一看火候再说。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你再怎么争也没有用。我活了大半辈子,临老了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朝堂之内,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你啊,终究还是性子急了些,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闹明白太后的心思,我那位老嫂子或许此刻正等着你这份合办银行的折子呢。"恭亲王神情肃然,目光却是空空的望着远方的青山浮云。
争与不争的道理,李鸿章多少还是明白的。只是恭亲王后面所说的那句太后正等着自己这份折子的话,却让他有些糊涂了。
"王爷,我倒觉得也未必吧,这次进京,我专程到宫里见了太后,也把北洋的难处给她提了一下,眼下太后也正为朝廷没钱的事情苦恼着,还特意交待我多帮皇上出出主意,想点开源的法子出来。我这么做也是按照她的意思在办啊。"
恭亲王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李鸿章的话,却忽然把话锋一转,"你觉得当今的这位皇上如何啊?"
李鸿章看着恭亲王的神情,不觉也有些怔住了。恭亲王这话正好问到了李鸿章这些天来的心结上,他今天来请教恭亲王,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合办银行的事情,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想从深谙朝局的恭亲王嘴里探点虚实。皇上近来的变化太过突兀,这样的变化可是翁同龢那种只会空发议论,不干实事的老师教不出来的。再联想到太后的态度,心里一直觉得不落实。
"这次见到皇上,倒着实让鸿章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无论是主持朝局、办理洋务,还是对我大清当前的形势,都很有些不凡的见解,只是眼下皇上毕竟还年轻,像这次查处内务府的事情,锋芒太利未必是社稷之福啊。"这话有些深了,但在恭亲王面前李鸿章也不想隐瞒什么,坦然说道。
"少荃倒是什么都敢说啊。"恭亲王呵呵的笑着,"皇上亲政一年多来,我在旁边看着,现如今多少已然历练出了几分帝王的心胸和气度。像这次一边亲自兼管颐和园工程,背后却又让人查内务府,这样的手段放到当年,纵然是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哦"李鸿章目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鸿章也是很有些不明白皇上这一出究竟为何,还要请王爷指教。"
收藏啊,推荐啊,投票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