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云,看起来乌沉沉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道路两旁的泥泞洼凼中,盯得老天爷眼睛都酸了,方能见到一两朵油黄的纸伞在徘徊。
胡闹的一拱飞雨,不满的几声响鼻,几呀得快要散架了的榆木轱辘,一敞油亮的乌蓬,呷着半口浓香的五加皮1,晃晃悠悠地从南边驶了过来。
………………
巨木,我若不在了,你可千万别再从床上掉下来……
师父,等释云有了出息,手刃了仇人,再回竹门给您个交代……
七爷爷,您为何都不跟云儿照个面,便抛下云儿独自离开……
阿爹,阿妈,孩儿捎去的房子,你们可是住得愉快?房子的‘大门’是不是漆朽轴坏,门前的野草是不是又生了出来?……
眼前绳结的刘海左摇右摆,疲倦而忧郁的目光远眺天外,阴霾未开,往昔的记忆,支离破碎后,而今又卷土重来。
乌篷里,封释云紧裹着湿凉的棉服,纤瘦的十指,颤抖着蜷缩在一块,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些个被传为‘假话’的大侠们,都喜欢挑一个糜雨的黑夜,带着斗笠和菜刀,到‘老朋友’家里把酒释怀。
把酒释怀?封释云还没试过,不过‘老朋友’嘛……几个时辰前他才刚送走了一个。
“娃娃,冷吗?”——
关切的话语突如其来,赶车的老汉大概五十开外,须发花白,满脸和蔼,远在国都的幺崽托人给他捎了封信来,说是不出意外,等到今年桃花盛开,就会给他抱个大胖孙子回来。
但闻此讯,老汉喜出望外,随手撂在田里的秧苗更是迫不及待,腌肉腊鸭,乌篷满载,马鸣鞭响,冒雨闯了出来。
前往国都的路,蜿蜒泥泞,但方向总是不改,只要一路向北,终归会走出这片乌沉阴霾,见到雨散云开。
“嗯……”
封释云轻轻地唔了声,他现在的确很冷,不仅是因为那柄生满了豁口却被他磨得雪亮的篾刀2,此时有可能还插在某人那早已冰凉的胸膛上,还因为昨夜到今晨的那场春雨,淋得他心里着实有些后怕惊慌。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淋雨的感觉是如此奇妙,当那冰冷的雨滴,点在身体某处温润弹滑的肌肤上时,那种渗人的寒意,会令人心生畏惧,可寒意过后,那种莫名的快意和刺激,便会瞬间弥漫在心里,使人上瘾,让人着迷。
这种感觉,有些荒唐,有些无理,如果淋雨也能成为一种爱好或者说是嗜好,那封释云情愿淋雨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可淋雨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呢?
就像今天,如果不是这位好心的赶车老汉,他此时肯定还在雨中徘徊,但在那泥泞的洼凼里却不会有哪朵好心的油黄纸伞,甘愿为他绽开。
“来,喝一口,喝一口就不冷了!”
温热的皮袋,摩挲着一层岁月留下的迷彩,软朽的酒塞,哆嗦着被封释云给拔了出来。
“咳咳!……呛!……”
一阵白雾四射而开,香烈的酒气也随之溢出了乌篷外。
“哈哈!小娃娃,你还说要去从军呢!就你这样,到了军中,只怕敌人还没打过来,就先被自己的兄弟们给灌趴下喽!”
几呀的榆木轱辘一阵开怀,阴沉的天气,泥泞的道路,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它心中的那份畅快。
“呵!第一次……咳咳!……”
俊秀的脸上阵红阵白,或许是因为酒劲上头,也或许是被老汉那句戏言给吓坏,摇摆的刘海更加摇摆,恍惚疲倦的瞳眸也不例外……
噗通!——
“诶?这小子才来一口居然就倒了,唉!难不成我的酿酒技艺又提高了?还是这小子就是那传说中的一杯倒?”……
………………
两年半前,万岭城外那片焖慌了的大地终于迎来了初秋的第一场清雨。
在那个清爽得让人不想起床的早上,一个消瘦的少年却是突兀地出现在了万岭城城卫府门口那对半梦半醒的石狮子旁。
“赵大人,您还记得这个吗?”
一块雕着‘竹’字的翠绿玉牌上,映出了一张满是恳切的清秀脸庞。
“记得,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翠绿玉牌的另一面,雄壮挺拔的身躯挺得就和那块玉牌上所雕的‘竹’字一模一样。
“收我为徒!”
忽然间,一阵风飘过,凌乱了书案上那叠新添的纸张。
“为什么?”
窗外青黄瑟瑟摇晃,不复前时英姿飒爽。
“成为兵武,然后报仇!”
雨微凉,浇醒了门口那对半梦半醒的石狮,抬眼迷茫地望着前方。
“仇?我可以帮你报!”
刀鞘低咆,寒光四闪直冲房梁瓦翘。
“七爷爷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恩要亲自还,仇当亲手报!”
小手微抖,双眸炯炯,却是早已斩尽颜笑。
“……那好!从今天开始,你便住在这儿吧,随我习练那克敌之道!”
呯!——
翠影碎,竹字消,千金一诺今得报,义难全,恨如涛,既为男儿身,何惧世间万股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夫子讲:做人就要像原野间的小草一样,既要懂得隐忍,还要懂得顺势而为。
顶天立地,坚韧不拔,清雅脱俗,虚怀若谷,师父说:这是我们竹门的立派宗旨,具体什么含义,他本人至今也还在参详中……
曹操心黑,刘备皮厚,孙权狡诈,所以能王也,二爷忠义,周郎小气,蒋干傻1,所以能亡也,说书先生道:只要你天天来听我讲书,要是遇到以上这几个人,我保管你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不用上山撵狗,哪须下河捞虾,上午附庸风雅,下午斧钺刀叉,闲时出城遛马,忙时纸上画画,饭时大鱼大肉,寝时锦被挂花。
一年多了,少年生得愈发挺拔,就连那块墨迹隐现的石碑前的香火,也差点认不得他。
………………
“娃娃,娃娃,醒醒!该吃饭啦!”……
“啊?!师父,我能成为兵武吗?”……
眼前老茧横花,封释云嘴里喊着糊话,一阵寒风灌过,身上的湿凉仍在,可他却已然不再是梦里的那个他。
“哎!……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也可能是因为那个梦有些醉人吧!”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脸回味的封释云禁不住笑了笑,遂即对赶车老汉说到:“大爷,能再给我喝一口您的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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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注1——五加皮,一种比较古老的酒,由多种中药配制而成,能祛瘀化湿,舒筋活络(当然,这不是在做广告),主要成分是五加树皮。
注2——篾刀,我国勤劳朴实智慧的人民在用竹子编制一些生产用具时所用的刀具,又称刮刀,呈竹叶形,器身略往上曲翘,背有脊,断面呈人字形,两刃前聚成尖锋,后部平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