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当空曌,红蝶遍海游,夫妻莲子心,家旺天下平。
盛夏之际,偶现日月当空,碧海之底,时有红蝶同游,连理同心,本来夫妻之道,家兴业旺,自然水到渠成。
凡世间之事物,均讲究一个主次有序,阴阳调和,人若不分主次,则必生大乱,天若不分阴阳,则万物不生。
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峰无二虎’,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但此刻,站在中年妇女身旁的那个少年,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那个她亲生亲养的消瘦少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朗若星辰的眼睛,却是生生地违逆了这个道理。
………………
“阿妈,你又在念阿爹了么?”
少年犹自问到,完全没有在意妇人那闪躲的目光,也或许他注意到了,却是早已习惯罢了。
“嗯!”
妇人轻声应到,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口冒着腾腾热气的铁锅里,闪烁莫名。
“阿爹好久都没回来了,孩儿都快忘了阿爹长什么样子了……”
少年木着脸,言语间既没有丝毫顿挫,也听不出丁点的喜怒哀乐,那意思就好像是在谈论着邻家某某某,也或者,还要不如。
滋!……滋!……
几声细微的呲响过后,一蓬变幻莫定的白气,忽地从铁炉里面窜了起来,将少年那似是意犹未尽的话头给打断了。
“饭好了,给你七爷爷端过去吧!……”
将炉中的火浇灭,妇人放下了手中那已然空了肠肚的竹筒,然后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瓷碗,从铁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看起来花花绿绿,面上还漂着几粒虾仁的糊糊递到了少年手中。
“人年纪大了,吃这个不费牙!”
妇人喃喃自语到,话语间无不流露着对那位唤作‘七爷爷’的老人的关切,可传递到少年心中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辛酸。
………………
阿爹从军了,就在七年前,中途回来过两次,具体时间,少年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阿爹第一次回来时,他成了队正,村里人都来了家里,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很晚方才散去。
第二次回来,阿爹成了‘兵武’,少年当时并不懂得‘兵武’是什么,但却知道那是比‘队正’还要大的官,因为那次来喝酒的人很多,比村里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其中还有几个身穿皮甲头带铁盔看起来很威武很吓人的壮汉。
少年当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被他阿妈给强行抱到了隔壁七爷爷的屋中,然后又哭又笑地吃了一碗偶露星点肉末的焖豌豆白米饭,直到隔壁的喧嚣彻底散去,这才沉沉睡去,等到他第二天醒来时,这竹楼内外,小村近里却哪里还寻得到阿爹的身影。
就为了这事,少年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阿妈面前哭闹过,可随后他便发现,这种毫不济事的哭闹似乎并不是他所应该享有的权利,而他则更有可能因此而换来一顿皮肉之苦。
渐渐地,少年学乖了,或许他也明白,每一次的刨根问底似乎只会惹得那看起来已日渐憔悴的阿妈的又一次伤心,于是少年的话就更少了,最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有时候,躺在竹林里那铺满了枯叶糅合着泥土芬芳的软地上,望着天上那时而飘过被碟错篁影摇曳得若隐若现的云朵,少年不禁会感到奇怪。
同样是当兵,为什么别人家的阿爹每年都会回家,即使是不回家的,至少也会托人把饷钱捎回家来,和着那些个哄娃儿开心的新奇物件。
另外,少年还打听到,当兵人的饷钱其实并不少,尤其是那些当官的,哪一户家中不是日日有肉食,月月穿新衣。
可怎么到了他们家,一切都变了呢?
唉!本来呢,这事要是放在其他村,倒也算不得什么,就算当家的不拿钱饷回来,遇着年景不好的时候,村里的人家,相互之间接济接济也就是了,日子倒也能凑合着过,当然,这得是在你家有地而且和邻里之间的关系又处得比较好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出现的情形。
可常言说得好‘一地一景像,一屋一道梁’,竹花村的情况则又不一样了,不仅规矩大,而且地还少,曾今有人打过山上竹子的主意,说山上那么多竹子,少一块也没什么,可却都被历届的族长给挡了回去,说是什么竹海里面有神灵,怕惊动了神灵坏了竹花村的风水。
当地的人们,对于这个说话还是深信不疑的,毕竟,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据说就是由神灵所创造的,于是,砍竹求地的事,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听谁提起过。
不过竹花村的地虽少,但要想在竹花村分一份地,也不是不行,可必须得满足几个条件。
首先,你得姓封;
其次,你还得成年(神武大陆,满十二岁便可算作成年,十四岁便可谈婚论嫁);
再者,除非你娶了媳妇儿,自立门户,否则,一户人家还是只有一份地(从军的不计在内)。
阿爹从军了,未成年的少年又正巧碰上了这些个不知是哪个定下的破规矩,所以少年家中便落了个既无壮丁又无地的窘迫局面。
以至于平日里,少年家中就只能靠着阿妈采点野菜、做点刺绣手工过日子,阿妈也曾为这事回过一趟娘家,去寻求生活中那最后的一丝光亮。
可是,少年那个素未谋面……呃,好像是见过一面据说是很疼爱他阿妈的外公,却连他阿爹都不如,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唉!……至此,少年便再没听他阿妈提起过娘家,更别说回去了。
若不是少年的阿爹乃竹花村下一届的族长,而且又是一名‘兵武’,只怕他们家,现在连领那一份‘光荣粮’的资格都没有,尤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哎!要真那样,只怕是喝菜粥他晚上做梦时都能笑得合不拢嘴来。
………………
“今年丰收了,明年就好了,明年我也长大了……”
看着碗里漂着的几粒虾仁,少年心中默默念到,之所以能有虾,那还是他昨天在田里捉到的。
“嗯!我还是赶快把饭给七爷爷送过去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想到‘七爷爷’,少年心中便禁不住一热,微微一愣神,便端着碗出了竹楼,朝着竹楼背后的一间竹屋走去。
竹屋不大,两丈方圆,与竹楼也仅是一墙之隔,用来搭建房屋的竹子不算新,却仍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青涩,和旁边那汗迹斑驳的竹楼站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
仔细想来,这座竹屋应该是后来才有的,而更为特别的,则是竹屋的建筑形式,居然不是像其它吊脚竹楼那般悬空而立,而是彻彻底底的脚踏实地。
看来,当初在建造这座不大的竹屋时,这家主人倒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至少,那些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也不用再去经受那攀上爬下的痛苦。
“七爷爷……七爷爷,释云给您送饭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只见少年手捧着瓷碗,小心翼翼地穿过院落里那条早已被他踩过无数次的小道,缓缓地挪到竹屋门前,当看到竹屋上那道幽黑的门洞时,少年却是突兀地驻足而立,一步也不愿前行。
这什么情况?难道门洞里有什么?又或者那‘七爷爷’长得很吓人?
“是云儿吗?傻孩子,还站在门外干嘛,来来,快点进来!”
苍老的声音,温厚中带着关切,平静中透着慈祥。
听着这道苍老但却让人倍感亲切的呼唤声,少年顿觉身心舒畅,柳叶般的嘴唇不由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了一抹难得的微笑。
‘释云’是他的全名,可和他熟识的人,通常都不会叫他的全名,而是唤他作‘云儿’,毕竟他还没成年,但在竹花村,和他熟识的人……或者说是亲近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当少年听到老人那亲切的招呼声时,那张好似麻木了多年的秀脸上才终于有了笑容的影子。
“七爷爷……”
竹屋里的老人,少年心中亲亲呼唤着的那个老人,是在十一年前,也就是在少年出生后不久,来到了竹花村的。
………………
褴褛的衣衫,蹒跚的碎步,佝偻的身影,苍悴的面容。
听阿妈讲,以上种种,便是‘七爷爷’第一次来到竹花村时的真实写照,像极了一个被恶媳逆子扫地出门,无家可归无倚无靠,靠着四处流浪乞讨混吃等死的老叫花子。
当然,这些都是村里人当时的猜测罢了,作不得数,可是,事情的真实情况,却比这个还要凄惨得多。
据老人自己讲,他姓田,本名叫什么,老人已经记不得了,但由于老人在家排行第七,所以常被人唤作‘田七’,日头长了,老人自己也就习惯了。
老人的家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家中老伴去得早,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田荣’,倒也是个孝顺知事的孩子,可叹家徒四壁,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却寻不到合适的人家,后来儿子一气之下,便去从了军,说是不混出个人样来便不回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人听了儿子的话,倒也没说什么,而且他当年也曾从过军,从军之前不也是没有取上媳妇么!
何况那时老人年纪虽大,身子骨却还硬朗,靠着帮人家做点手艺活路,一口饭也还是能吃得上的,再说了,人年纪大了本就吃不了多少。
所以,当老人的儿子走出家门时,反倒是老人显得更为洒脱,还说了不少宽慰鼓励的话,让儿子在军营里好好整,混出了人样他老人家也可以跟着风光风光。
父子两四目相望,血泪盈眶,人都道慈母手中线,却不知严父泪浸心。
儿子走了,带着老人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可叹风云难测,祸福难悉,就在老人的儿子离去后不久,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水,将老人那本就一无所有的家,给冲得没了踪影。
老人无奈之下,决定到儿子从军的那个地方,去寻个依靠,可当老人杵着拐棍,踩着一路泥泞,有一口没一口的寻到军营辕门外时,军中的典行官却冷冷地对老人回了一句:你的儿子当了逃兵,被督军抓去砍了头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老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满目金星,就连最后是如何离开军营的,老人都不知道。
儿子会当逃兵?老人是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也不愿去相信,想想初出家门时,儿子那信誓旦旦的目光……
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真是惨绝人寰,老天无眼呐!
后来,老人也曾琢磨着去寻个亲戚,可年生久了,几个兄弟姊妹又去的早,所以他只能是一路乞讨,等到哪天实在是走不动了,也就这么地了。
听了老人的话,了解了老人的悲惨经历后,竹花村的人沉默了,接着族里的家老们就开了一个族会,会议所讨论的对象和结果都很明显,那一次,也是竹花村有史以来第一次留下了既不是姓封,也不是嫁过来的外姓人。
竹花村不仅留下了老人,而且对老人也极为宽厚,不仅从宗族共有财产里支出老人的日常用度,而且还要为老人建一座竹楼,供他居住。
可老人呢?在得知竹花村为他做的这些事情后,自然是非常感激,可当村里向他提起建楼事宜后,老人却推掉了,而且态度还很坚决,说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个黄土都没了脖子的糟老头子,单独为他建楼那纯粹就是浪费。
乡野之人性格淳朴,但却不傻,听了老人的说法后,自然也清楚老人这么说的用意,所以大伙在商量了一阵后,又考虑到老人的实际情况,于是就建起了一座小屋,位置嘛!就在少年家竹楼的背后,那还是老人自己选的。
为什么选那里呢?村里的基建空地也不是没有,村里人虽然感到奇怪,可谁让老人自己觉得整个竹花村就那儿风水最好呢!
这是什么逻辑!村里人对于这个说法无不嗤之以鼻,可事情偏偏就这样了,村里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少年的阿爹,那个下一届的族长,村里最有可能成为兵武的人,当时还没有去参军。
自那以后,老人便在这里落了户,一住就是十一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