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稍一顿,继而又道:“前头李之芳做浙闽总督时,也曾领兵亲战,但汉臣之中,这样的人甚少。吞噬小说tsw”然康熙只当是年羹尧是谦辞,不禁慰勉他道,“天下承平日久,汉官便只能作些个无实之文、说两句现成话,至军务大事,断不能尽职。朕因此曾屡向汉大臣说,汉官不通兵事,这倘有紧急之事,边塞地方必兼用旗员,方有裨益,然旗员之中,惟通谋略者,才是大材料。朕曾亲统大军,经历军务甚多,这用兵一道,若不通谋略学问,一味好勇,则断然不能克敌千里。”说得尽兴,康熙精神头愈发的好,当下站起身来,年羹尧束手随立了其身侧,便见康熙笑道,“才你说的,安不忘危,时勤训练,就足见你知兵。身为一方督抚,明赏慎罚,鼓励兵丁,临事时方能致命效死,平日若无恩惠与人,又如何教人舍身效力?这后头说的,才更见谋略,不愧我满洲英才!”
“臣惶恐——”康熙益发赞他,又比之自身,足见宠眷优渥,年羹尧固然欣喜,然也益发觉得尴尬。年羹尧一族虽隶汉军旗下,却是也尽习汉家礼义,偏他还是个词馆翰林的出身,年纪轻轻封疆在列,年少纵横,自然脾气上头便豪阔不拘,于这起子旗下主奴的礼数,总归觉得别扭的紧。皇帝极少这般赞誉人,又处处以满洲私臣推之,虽并没有提点敲打的意思,他却是分外在意自己身份,终不敢一味相承,却着实有些惶恐,忙地一躬身回道,“奴才的身份,可不敢当皇上这话,皇上历练,俱是恩典。”
康熙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看他尴尬模样,方知究里,继而哈哈一笑,“你就称臣也不妨,朕不跟你计较这些个没用的,当好了差事是正经。再者,人贵旷达,朕倒觉着那你前头的那些话,还更合你的秉性气度。”“嗻。”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年羹尧极是心暖,又着实感戴不已,内里那一腔纵横的豪迈,当下纯作了报效之情,恳奏道,“盛世之下,中外归心,贼蛮亦同在圣朝化育之中,臣虽带兵前往,自当体皇上好生之德,只期首恶就擒,断不敢喜事轻兵,擅杀伤命——”不待他再说,这头康熙已是就手一拍在亭柱上,欣然大赞道,“好个年羹尧!切记不要生事。”
却说皇帝本是疲乏之下,才致所思见梦,而这会子的激赏之情,实实击在了长椅的扶手上,又将那赞赏的话,梦呓了出来。皇帝自己固然不觉,倒把一旁祗候的胤禛吓了一跳:来时皇父入梦正酣,他并不敢唤,立候之时,抬眼便瞥见皇父手边的折子上正是年羹尧的署名,为着他与年羹尧之私,正内里疑惑间,皇父乍地狠一拍扶手,又是高声斥责,教他实禁不住这一骇,那机敏的心思,自然将年羹尧往日行止做派翻覆了一遍,只道是他折中内容愈发悖逆不知检点,惹得皇父不虞。
正当胤禛且惧且惑地窘立在一旁之时,皇帝梦中乃是一派和煦之象。康熙一手扶着亭柱,一面望着远方堤岸上的几丛翠竹,饶有兴致地听着年羹尧侃侃而谈,“川省重地,兼扼滇藏咽喉,皇上倘欲以兵锋合势,川兵入藏,臣以为当以四路会同进剿。松潘用满兵一千名、汉兵二千名与西宁大兵合势;打箭炉亦用满兵一千名、汉兵二千名与云南大兵合势;再两路分拨护运汉兵一千名,由四路进剿,贼必难支。”
“嗯?只七千人?”康熙原细听着,这会子蓦地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年羹尧问道,“延信跟朕要一万六千人,你这只肯给一半啊?”康熙负着手在身后,原地踱了两步,继续道,“策妄阿拉布坦精悍奸诈,到了入藏这一步,朕观两路进兵,这多寡还是其次,得要看济不济事。据富宁安所奏,松潘、打箭炉两处进藏道路,远近险易不一,但大约都须六十余日才能进驻招地,既是一番大阵仗劳师远进,自然须兵威齐整。西海一带又皆倾信虎毕尔汉,而唐古特民人素来柔弱,惟有兵势强大,方能起震慑归顺之功。你怎么看?”
这厢年羹尧却是不慌不忙,随了在康熙身侧,躬身奏道,“富宁安所言,实为切中彝理之肯要,但臣身膺封疆,就川言川,在此事上,于僚属间酌情讲问并非一日,皇上今既垂问于臣,臣断不敢徒为臆度。自古用兵,不患兵少而患不精,不贵兵多而贵教练,若教练之精兵,虽少可以胜众。臣查川省兵额三万有奇,除大小各官亲丁坐粮,现兵不满三万,倘松潘必用兵六千、打箭炉必用兵一万,除满兵外,还应再调绿旗兵共一万四千。而内地土司、番蛮、要隘,不得不留兵防守,是以如通省调集,至省须十余日,而路远者更须一月,松潘与打箭炉山路崎岖,人疲马瘦,臣并不敢望其深入藏地而致力效死。臣如现在教练,便预备就近调遣,两路满汉与护运兵共七千名,擢选精锐,军声也不可谓之不振,臣可保其必能制胜!”言罢,又略一想,补道,“如务在兵多,势必各处也将凑派疲弱之兵充数,反是为我大军之累。况自备兵以来,川省购马已是甚难,即使调兵过万,大军所需战马也无来源,再打箭炉以外,南北两路皆无如此宽敞之地,既不便我大军列阵施展,更可容万余兵丁安营之处……”
年羹尧一席话说来语意坚定,说到此处,目中之意更显尤为忧虑,康熙一直在凝神细听,并不发一言,及听到这一节,也是深有所动,目光一闪,立时打断问道,“富宁安在陕,并不知你川省情形,如你知之甚详,何谓打箭炉外之南北两路?”年羹尧稍事回忆,即刻禀道,“回皇上,大军行至打箭炉进兵,由里塘、巴塘、叉木多、擦瓦岗、书班多而至招地一线,蛮番、商旅往来皆由此路入藏,道迂山险,是为南路;自打箭炉由霍耳、得尔革、春料儿、诏乌、春科纳鲁、索克赞丹滚庙,由哈拉乌苏之下渡口而至招地,路面平坦,水草丰茂然居民甚少,是为北路,但也不足以供我大军万人行进歇宿。”
“里塘、巴塘……”此处并无地图,自然看不到山川地理形势,康熙正咂摸着这两个地名,年羹尧倒是即刻便知皇帝所想,当即道,“里塘、巴塘、结当,原系云南丽江土司府管辖,但后归西海蒙古诸部。倘若由丽江府所辖中甸至巴塘,较川省最为近便,故而臣请必以云南之兵与川兵合势。而西海诸部自王、贝勒以降,于战事尽皆观望,起初拉藏汗被围,并无一部救援;会议出兵,更无一部行进,若与我兵同行,臣恐策妄反藉此侦知我军动静。臣的意思,必不可使西海之蒙古兵与打箭炉之大兵会合,致生事端,惟有滇蜀两路合势,出,则军威自倍;进,则四路之兵声势相连,必能克胜。”
康熙心内自是将年羹尧翻来覆去地赞许了一番,迎着草木薰风,又觉难得地畅怀舒意,抬手指了指年羹尧,和煦道,“你既酌夺预备在先,那入藏所需马匹、粮草、还有军械怎么说?”正说到哏节儿上,眼见年羹尧低头思量一发,正要拱手再奏,却不妨眼前的人物、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康熙略微眯了眯眼,听及身边传来一声微唤:“皇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