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掞默不作声地随了康熙入内,见康熙升了座,当下就要行下谒见礼去,被康熙一挡,又命顾问行赐座,王掞显着有些惶恐,待谢了恩,君臣二人方才正经说起事来。tsw王掞斜侧着身子坐了椅上,略略抬头,见康熙面色极肃,并不似先前模样,便心知不善,正琢磨着皇帝要与自己说些什么,上下不知所措间,康熙已然沉静一会儿,道,“李光地的身子骨愈发不好了,昨儿在路上又收着他一份告假的折子。都到这个年齿了,平日里动动腿脚,朕自个儿都觉着不济事,以己推人,朕也不忍再支使着你们替朕辛勤办差。前头温达殁了的时候,就空了个缺没补,等到明年头上李光地再一告假,内阁里头,还是要补两个人进来的,要么把王顼龄补进来?”
王掞听是皇帝为这事垂询,颇觉意外,细一想,便觉有诸多不妥处,忙欠身正色道,“臣等蒙主上深恩,体恤辛劳,若这身子骨还能办差,自当竭尽犬马,岂敢有倦怠的心思?”王掞言下一顿,略有尴尬道,“只是阁臣之选,臣也算新进,这……并不敢置喙,全赖皇上乾断。”康熙摆摆手,呵呵一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外头陵上督工之人还知道要爱惜民力,不使重役于一人,你们都是随朕几十年的老臣,朕又岂能不爱惜。”“臣……”王掞还要再谦,却见康熙一臂抵在扶手上,两手随意一合,笑道,“眼前这几个人,哪个不是新进?萧永藻入阁还算早,却也不是个能担纲、有定见的人,你跟嵩祝都是同时候进来的,问你问他也都一样。”[]
王掞无法,只得硬了头皮,站起来一揖,直言回道,“臣不主张荐王顼龄入阁。”这会轮到康熙颇觉意外了,真论起来,他自觉是个明睿英主,这些年来,愈觉内阁枢辅,实在取的是其襄赞之功,而不能行决事之权。内阁这两个人,他算不上不在意,更算不上极在意。王顼龄是张鹏翮荐的,他也觉得不错,想着顺水推舟做给王掞一个人情,也便于同他再说些后话,岂料王掞是这么一番反应,康熙顿觉扫兴,淡淡问了一声“怎么呢?”
王掞应声回道,“王顼龄出自礼部,才转工部正堂,时日也不多,臣恐人议论。吏部满汉正堂,似应铨选入阁,只张鹏翮其人,处事失公心在前,亏德行于后,臣不苟其行。再者,虑及舆情,臣以为皇上还是再补一二满臣入阁方好……。”之于王掞,他实在并不想说这些话,可偏生皇帝要过问他的意见。他又自诩正身立言,也从来不肯把自家意思婉转一二,是以这一番话说出来,教人听着格外刺心。
康熙听了自然心下大不悦,面上直觉被人拂拭了一般,“富宁安远在西宁,眼下也回不来,是朕让张鹏翮夺情留任的。怎么朕听了你的话,倒觉着你把朕和李光地一块儿都给骂进去了?看来,你同富宁安私交倒好。”他将王掞那番‘肺腑之言’,纯作了影射之意。眼见着皇帝言辞之间,一来透着回护张鹏翮,二来却将自己的话当作了尊满抑汉的怨怼,刻薄揶揄之意毕现。虑及于此,王掞如何敢接这话,惶惶恐恐地直接跪了当下,“臣不敢……”
康熙站起身来,指着王掞,断然一句考语:“偏狭成性!”王掞跪在当下,隐隐觉着这才是皇帝召自己独对的真意,一时既懊悔自己前头思虑不周,一时又恐是张鹏翮在御前奏闻,更不知皇帝要问责自己什么大不是,心下翻转了几个来回,也不知要如何区措,唯有恭聆庭训而已。皇帝这厢倒是不见什么怒意,平和之下,直透着疲惫,“你想保荐废太子,朕知道。但是朕已有明旨,任何人不得再提废太子复立之事。”康熙这突兀的一句,并不及防,王掞顿觉脑门一紧,“臣,……”康熙并不容他说下去,“你也甭急着辨,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现在也不想同你说这件事。你只要知道,眼下务求安定便是,如今西北战事已开,朕再没这个精神来管家务事。这些个烂账,算不清楚,等过个几年,朕再跟你好好掰扯明白。”
王掞听着有些愣神,他虽不能全明白皇帝的心思,却也知道这是要他对废太子息心除念的意思,当下想了想,终究还是不甘,以退为进只是奏道,“皇上的意思,臣不明白。”他既是不甘,这一句原是有用意的,时移事易,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耽搁下去,他硬是要逼皇帝表个明态,再好一番慷慨陈词,理论出个黑白是非来,替自己学生争上一争。“王掞!”康熙登时发作,呵斥道,对付这么一油盐不进的主儿,皇帝原忍着脾气,这会子教他一顶,不免立时就要降下雷霆恩赐,然而盯了他一阵,却又平白消了火,康熙冷哼一声,道:“哼,朕要叫你气着了,才真不值当。你既要一个底,朕就告诉你,这个大将军王朕在方才已委了十四阿哥胤祯去。”
“皇上……?!”一瞬地惊怔,铺天盖地地朝王掞兜头盖了过去,要说旁人,也当偃旗息鼓了,偏生王掞是个轴人,又实在是个迂阔已极不知变通的,听了这话,反倒激出他一腔无谓的意气,不管不顾地冲着御座叩首再三,竟是泣涕大恸,“太子失位,方有诸子相争,皇上既言所谓国本,尽在一个安定之中,如今又以大将军王位委于他人,岂非加重了其余阿哥的念想,又亲授重权助其来争这储位么?!”本来极放肆的话,皇帝却是不为所动,面无阴阳。王掞一急一慌之间,便是存了满心的错主意,这会子更是昏到极处,狠心咬牙道,“臣今日所有,皆是皇上所赐,同是皇子之师,徐元梦、何焯已是前鉴,臣死不足惜,惟因社稷惓惓在念……”
话还未完,王掞便已然是伏地不起,这一番话,他只当是自己披肝沥胆的肺腑直言,一副浑不畏死的诤臣风骨。可跪伏久久,他却并没能候到皇帝立时降临的怒不可遏,反是康熙那惯有的金石之音,一字一字落入他耳中,“朕真谓你可怜可叹,你读了几十年书,究竟都学了些什么?他是哪块材料朕能用他,你真正扪心自问过没有,公私之间,你就一意到底,不曾有一二反省之时?朕告诉你,就便不是十四阿哥,任是谁去了,也比胤礽去了于西宁战事有利。”
说话间,康熙背手踱了两圈,已是走到王掞身侧,居高临下地鄙薄道,“好一个惟因社稷惓惓在念!你挡了王顼龄的前程,是为私念;在朕跟前奏张鹏翮的不是,亦是私念;替废太子争一个缓颊之机、复位之资,更是私念。朕老了,却还明白,何谓社稷民心,不在你们这些满心私欲之臣的口中。朕问你王顼龄的事,原是想赠你份人情,孰料你竟以小人之心揣度,你既顶着一个阁臣的身份,就当把心胸放宽阔些,朕以徐元梦为我满洲私臣,以何焯为胤禩私人,而你王掞,朕不计废太子之嫌,让你入阁参赞,是你为国家公臣,你可问问自己,言语、行事、用心这每一样,都当不当得起朕的寄望!”
“皇上——”王掞辩无可辩,教皇帝一通更厉害地诛心之论骂得南北不知,强撑起身子,猛一抬头,却见康熙已经大步出了殿门,徒然听着皇帝丢下句,“朕眼下不会治罪于你,你自己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