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忙了一夜,才把三万人马以及补充到前线的大批粮全部调配到位。
翌日清晨,我内着男装,一身软甲走出偏殿时,审食其已经甲冑齐整地肃立在门外。我停下脚步,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会儿,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好。”审食其垂下眼帘叉手施礼:“谢王后娘娘关心。”
我定了定心神,走下殿前的台阶:“走吧。”
一路无语,因为带的是三万步卒,所以到天黑扎营之时,也不过走了百多里路。算起来,至少还得有数日的行程。
我并没有把吕默和吕言带在身边。她们俩都是心肝宝贝般养大的小姑娘,没见过大阵仗,在战场上万一遇到什么危急情况,一个应对不及,只怕就此便送了性命。若是琼莹姐妹倒还好些,她们毕竟经过彭城之战,能从几十万人的大战场上逃出来的人,与吕默这两个小姑娘在心理承受能力上是肯定不会相同。只可惜琼莹还在从关中赶来阳的路上。
入帐后自己动手把身上的软甲卸下,只觉得胸口一阵郁闷烦恶,心里明白这样一日急赶上百里对于我现在的身体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伏在案几上喘了半天气,才慢慢缓了过来,出声唤守在门外的士卒拿点温水进帐。
帐帘一挑,走进来的却是审食其。手中端着一只陶盏,人还在门口。浓浓的药味就飘了过来。“先把药喝了吧,歇一会儿再用膳。”他把陶盏放到了案几之上,自己也在一边跪坐了下来。
“哪来地药?”我皱了皱眉。
“就是你每日都吃的。吕默姑娘一早塞了给我,让我早晚定时煎出来给你喝。”审食其道。
“她倒细心。”我叹了一声。看着那碗药,静了一会儿,抬起头道:“你这会儿不喊我王后娘娘了?”
审食其只是垂眉静默。
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
我勉强笑了一下,道:“行了,这药我待会儿会喝,你先出去吧。很久没有一天赶这么多路。实在是乏累得很。营里的事情你多关照一下,我想先歇息歇息。”
“是。”他喏了一声。俯身退了出去。
我坐在帐内有些发呆,过了半晌,才端起陶盏慢慢把药喝了。也懒得再唤士卒拿清水进来嗽口,便带着满口的苦味躺到帐中简易的行军榻上,慢慢睡了过去。
这一向眠得浅,虽是一路赶得相当疲惫。但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便又幽幽的醒了过来。侧耳听去,帐外很是寂静,偶尔才有一阵脚步声经过。应该是值守巡营的士卒。穿上长衫,出了营帐,外面果然已是深夜了。黯淡的月光下。无数顶帐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一堆堆篝火零星散落在帐蓬间的空地上。因为无人添柴,火光也暗弱了许多。
在帐蓬间穿行着。并没有什么目的,只觉得像这般没有存在感的、孤独地游荡在数万军中,也是一种新的体验。
耳边似乎听得有山泉之声,便信步走去。不多久,眼前竟然跳出了一条清澈的小溪。
我知道行军扎营有讲究,其中一条便是选择附近有活水的地方扎营,所以这里出现溪流一点也不奇怪。随意在溪边寻了一块平整地地方坐了,看着溪水在面前不停的流淌。
夜,真的很静。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感觉四肢都寒浸浸的,才慢慢地站了起来,垂着头,用力的搓着双臂向回走去。没走几步,眼角突然瞟到前面地上的一道人影,唬了一跳,抬头再看,原来是审食其,这才松了口气,道:“是你。”
“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找了个话题问道。
“刚刚看你从帐里走出来,怕你一个人出事。”审食其应道。说着,他走近几步,脱下身上地长袍,披到了我身上。热力籍着衣袍传了过来,一股暖意。
“食其。”我幽幽地叹了一声。
他替我整理袍襟地手颤了一下,突然环了过来,将我紧紧的拥在了怀里。很用力,几乎是想把我揉进他地身体里。
“食其。”我颤声道。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久,才轻轻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道:“回帐去吧,夜寒,你身子又不好。”
夜太黑,总是看不清楚他的眼。
慢慢走回了自己的营帐,这一路,审食其只是跟在我的身后,始终落后两步的距离。站在帐前,我转身勉强笑了一下:“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是。小姐也请早点安歇。”他喏了一声,转过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半侧过身子,低声道:“我……我没碰过她。”说完这五个字,仿佛是如释重负,疾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身子一阵发软,靠在帐壁上,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又是酸楚,种种感情一时都冲了上来,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
军到固陵,刘邦早得了消息,亲自出营来接,握着我的手,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呢?身体又不好,哪经得起这般劳顿。陈平也是,我只少吩咐他一句,他便到你那儿去饶舌多事。”
“夫君,我岂是那般经不起风雨的小女子,从当初芒砀起兵到如今,只要有事,哪一回不是我陪在你身边?”我微笑着道,“陈大人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没避着我。”
“说起来,这些年也真苦了你。”刘邦神色微动,似乎是想起了以前的往事,摇头道:“既然来了,就还和以前一样住我帐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说着,眼睛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审食其道:“嗯,小审也在。”
“阳有兵无将,陈大人和我掰指算了算,还只有他可以抽得出身来。说不得,也只能让他出这趟差事了。”我含笑道。
进到刘邦的营帐中,令士卒打了几盆温水来,净面洗漱了,又咽了几口热汤,才把因为长时间骑马而有些僵直的身体舒缓过来。回过头见刘邦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随口问道:“听说张先生病了?”
“是啊。”刘邦皱眉道:“这病来得又急又重,如今连床都起不来了。每日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只昏昏沉沉的睡着。我这一边要忙着应付项羽,一边还挂心着他的身体,实在是头痛得很。”
我沉吟了一下,心里奇怪,按说张良是修行之人,就算有病,也不可能病得如此沉重。我知道张良在刘邦心里可不仅仅只是一位出色的谋臣,他几乎就是刘邦内心深处的信心和依靠。现在适逢大败,张良又病倒了,可谓祸不单行,也难怪他这么烦恼。当下也只能道:“夫君也莫要过于心急,我先去看看张先生的病情。至于楚军那里,咱们慢慢商议,总能想个应对的法子。”
……
张良似乎真是病了。
他额头束着一条宽宽的白巾,脸色苍白,瞑目躺在榻上。连我走进营帐的脚步声也没有把他惊醒。
“师兄……师兄。”我坐到榻边,轻轻的唤了几声。
他似乎有了些反应,极缓慢的微微睁开眼睛,气息微弱的道:“你来了……汉王呢?”
“刚刚楚军又在外面叫战,他去应付了。”我小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师兄,你自己就能把脉开方,怎么会让自己病成这样?”
他没回答,又微弱的问了一句:“谁守在帐外?”
“只有几个亲兵。”我忙问道:“师兄要做什么,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张良的眼睛慢慢完全睁了开来,看着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还好你来得不算慢,没想到一动不动的躺着也这么难受。”说着竟缓缓自榻上坐了起来,虽然气色还有些异样,但神情却已没有了半点病态。
我张开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师兄,你是装病?”
“我若不病,你又哪能得到固陵来?”张良坐在榻上,抱着被角,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微笑说道。见我犹自茫然,又补了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没了我,只要有你在,也一样。不是吗?”
我突然醒悟过来,张良并非是没有办法解决目前汉军的窘况,他之所以装病,只是为了替我铺路,为了让我重新回到汉军的核心决策层里来,让我能够一步步地取代他。好一番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