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其成亲的那日,天很蓝。
回宫的路上,骑在马上的刘邦脸上带着一丝悠远之色看着远处的天边,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令人奇怪。
我坐在马车中,透过竹质帘布茫然的看着路两旁的住宅、商铺以及来往的行人。心里却在想着审食其在看到腰带上那个“叶”字时,眼底掠过的那抹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的情绪。那瞬间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播放着,让我很快就记不清楚他牵着吕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庭堂时,嘴角微含的笑意。
车马突然顿住,我一怔,只见车帘一掀,刘邦探进头来,笑道:“老坐在车里也闷得慌,今儿天气这么好,且又难得有闲,咱们索性自己四处走走去。”
“呃……”我惊异得不禁张开了嘴,人却已经被刘邦牵着手拉下了车。
立定之后向四处一看,原来跟随在身旁的士卒竟都已不在了,刘邦手里牵着两匹马,冲着驭车道:“你也回去吧,和陈大人说一声,我和王后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回来。”
“是。”那驭夫诺了一声,扬鞭赶着车径去了。
刘邦向四周看看,满足的叹了气,道:“总算是都打发走了,这一天到晚身边都是跟着人,粘粘叽叽的实在是不爽。”说着将手中的一条缰绳递给了我:“咱们今天想逛哪儿就逛哪儿,就图个痛快。”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的接过了缰绳,牵着马跟在他地后面。
一路上,刘邦很有兴致的一家家逛着街上的店铺小摊,只轮到掏钱的时候,却有些傻眼,他如今身边哪还会放钱,脸色变来变去,最后突然笑了起来,“妈的。当年老子没钱的时候,想买点东西是做梦,再在发达了,居然还买不了。”
我笑了一下。从袖内摸出块碎金子递给他。
他揉了揉鼻子,接了过来,咕哝道:“到底还是要用你的钱。”说着,把那块碎金子往矮桌上一拍。吼道:“掌柜的,切五斤狗肉,打十斤酒。”这路边野摊,哪见过这个。切肉的老板眼睛立刻有点发直,将油手在身上胡乱一擦,冲过来将碎金子先抓到了手里。笑道:“是是。客官您稍等。酒肉一会就给您上来。”说着,极其敏捷地冲了回去。下刀如飞,片刻间,将两盘堆得高高的白切狗肉送到了桌上,又不知从哪里掏了一碟子蒜末,两大坛浊酒,这才陪笑道:“两位客官请用,小店的狗肉虽是上不得席面,却也是远近有名的。”
刘邦挥挥手,把掌柜地赶了开去,自己抓起两只陶碗,重重的放在了他和我的面前,咚咚倒满了两碗酒,抬起来一饮而尽,才长出一口气:“过瘾过瘾,有年头没尝这个味了。”说着伸手抓了块狗肉蘸着蒜末塞进了嘴里,呜呜咽咽地冲我道:“你也吃啊。”
“好。”我点头,四处看了看,找了双竹筷,夹了块碎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实话,狗肉这东西我向来不太感冒,火气太旺,稍稍吃几筷子,腹中就像燃着一团火似的烧着人难过,若是再蘸上蒜泥,那就更是又热又辣得让人吃不消。
“倒是我忘了,你向来就不怎么吃这东西。”刘邦看着我吃得勉强,摇了摇头,慢慢把酒碗放了下来,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小地时候,馋得瞧见块石头都想啃,有块肉就是过大年了。记得有回和卢绾去偷人家鸡吃,结果生生被他家的狗追了三里路,最后卢绾的腿上还是被咬了一口。嘿,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喜欢吃狗肉了,它咬我,我也咬它,咬得它骨头都不剩。”
大约是因为我嫁到刘家的时候显得太过富贵,所以刘邦不太喜欢和我讲他小时候地事,今天主动聊起来,倒是第一回。刚想听下去,他却又不说了,只一碗一碗的灌着老酒。待两大坛酒尽,人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大笑三声:“痛快痛快!”一边笑,一边踉跄着向外走去。
我可没有扯住他地力气,只能牵扯着两匹马,一路跟在他地后面。
刘邦酒兴发了,胡乱扯开了衣襟,光着个胸脯子在街上晃悠。他那外衣原是蜀锦地,一等一的好材料,现在沾得又是油,又是酒,又是脏污,已经快跟抹布差不多,惹得满街地人都侧目而视。
跟在他后面实在是
只能一只手牵马,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把刘邦拉地方。一路稀里糊涂的,,只管往人少的地方钻,眼前突然一空,竟是一处溪流,水声潺潺,听着就让人心里清明了许多。
“娘……娘……”刘邦突然发足向溪边奔去,拉扯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刚站稳身子,只见刘邦抱着溪边的一棵柳树,手一个劲的乱拍,嘴里胡乱的叫道:“娘,你跑哪去了,你看三儿的衣服破成这样,那曹家的也不给我补补……”
我傻傻的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邦好歹也过了五十,堂堂汉王,胡子一大把的人,居然抱着棵树乱喊娘?只见刘邦胡拍了几下,腿一软,扑嗵一声坐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咕哝着:“娘啊,我从樊那儿弄了块好肉,你收好了,别让他们瞧见……”说着说着,身子一歪,倒在树底下,鼾声大作,竟是睡了过去。
我呆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蒜和狗肉混在一起的味道,冲得脑子里都不禁晕了一下,忙捂住了鼻子。现在是冬天,也不好就让刘邦这么敞着襟睡在露天里,只得把马先栓上,然后自己跑到远处抱了堆枯草,在地上铺好,用力把刘邦推到那堆草上面去,然后又抱了一堆草盖在他身上,这才喘着气坐了下来。
看着身边鼾声大作的刘邦,这个好色好酒的卑俗男人,这个心机深沉的狡猾男人,这个在逃亡途中几乎掐死我,还要把亲生儿子扔下车的冷血男人,竟然会抱着棵树叫娘?
只能抱膝坐在一旁,溪水潺潺声中,眼见着天光一点点的暗淡了下来。
一枚弯月悄无声息的升了起来,在这光明与黑暗的交界时分,显得格外纤薄而透明。
刘邦的鼾声停了,他仿佛受了惊,身子突然震了一下,猛的睁开了眼睛,定定的望着上方,过了半晌,才轻吁出一口气,费力的扭动脖项向四周看了看。见我抱膝靠在一旁的柳树上,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问道:“什么时辰了?”说着,将身上盖着的枯草拨开,翻身坐起。
“不早了。你原说两三个时辰即回,可现在人还在这儿,只怕陈大人那里已经派人出来找了呢。”我站起身把搭着刘邦的胳膊用力把他搀扶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的道:“哦,是该回了,倒睡了场好觉。”又问道:“这是哪里?”
“不知道。”我苦笑,“左右不远,咱们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应该没问题。”
刘邦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情绪不高,转眼看到马匹拴在树干先上,便上去解了,翻身上马,道:“赶紧走吧,回头还有一大堆事呢。”说着,当先向明灭处走去。
我催马跟在后面,看着前面刘邦虽然稳稳的骑在马上,但背影却隐隐有些微弯。想起张良那句“汉王年岁已经不小了”,不由叹口气,心想,这些年,他过得也并不容易,与项羽那样的一个人做对手,没有即使屡败屡战也永不放弃的意志是万万不能的。从这一点来说,刘邦怕是比所有的人都活得更辛苦。
也不辨路,只管往密集之处走去,走不多时,果然遇到陈平派出来寻找我们的宫廷侍卫,却是一色的便服。见到面,十几个人忙奔上来施礼:“小人见过汉王、王后。”
“行了,这是在外面,别弄得这么大的动静。”刘邦挥手让他起身,问道:“是陈大人派你们出来的?”看了看他们身上穿的衣袍,皱眉道:“怎么穿这么一身?”
“是。陈大人让小人等分成几队在城内城外寻找汉王,又吩咐小的切不可惊动城内百姓,只许暗地里行事。”那士卒恭声答道。
“嗯。”刘邦点点头,不再多说,摧马前行,那十几名士卒忙分散开来,两人在前引路,还有十几人前后散散的护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