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阳城里兜了一圈,我坐在车内,撩起车帘的一座久经战火的城市。
城里房舍多以土墙草房为主,颓废荒废的房宅处处可见。老百姓不多,若有也大多面容憔悴,神色惨淡。街市中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身着汉军服饰的兵卒。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是身处在两军拉锯的战场之中,那更是苦上加苦。
“去吕泽将军的府里。”我吩咐驾车的驭手道,放下了车帘。
驭手诺了一声,不多时便到了大哥吕泽的府门前。因只是战时临时的居所,所以吕泽的府第并不起眼,只有大门似乎是刚做不久的,还能看得出新刷桐油的色泽。门前站着的两名汉军士卒,显示出这户人家与民宅的不同之处,
随我出行的婢女忙上前通报。这个女孩子叫春月,是分派给我的那几个婢女中说得上话的。我独来独往惯了,又不知道她的根底,原不想把她带在身边。但后来却发现今时不同往日,汉王后出门也得讲规矩。就算是再怎么微服,也少不了一名婢女一名护卫随行在旁,便也只能任由她跟着。
只过了片刻,府门两边拉开,大哥吕泽当身快步踏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低级将领,审食其和吴庆也列在其中。
“恭迎王后娘娘。”大哥立在车前施礼道。
“大哥,你和妹妹客气什么?”看到吕泽,心里不禁温暖了些。下得车来,含笑道:“昨天匆匆忙忙的,连话都来不急说,所以今天小妹一早就过府来看望大哥。大哥可别再王后王后地叫我,倒显得兄妹间生份了。”
吕泽抬起头,面带喜色地看着我:“是,那就请王……呃,妹妹进府吧。”说着侧身带着向府内走去。
走进正厅,我站住了脚步。道:“大哥,你能不能让审食其先进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这……好吧。”吕泽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点头道:“妹子你先坐,我去唤他。”
……
“小姐。”审食其走了进来。我转过身来,一夜不见,他似乎并没有休息好。脸色有些憔悴。
心里一时间酸涩难言,我沉默了片刻才道:“在大哥这里住得可惯?”
“嗯。”他只应了一声。
“让你来,是想让你通知七夜到阳来,我身边缺人缺得厉害。他那里若有能顶用的,也都一并带过来。”我定了定神,道:“还有萧尚。也让他跟着一起来阳吧。”
萧尚是萧何的族人。我对他总有几份忌讳。当初离开巴蜀的时候。便把他留了下来指导天隼的训练。不过萧尚能接触到的也不过几个人而已,由这几个人学会之后再教给别人。所以核心情况并未让他知道。现在想来,若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可能就不会有彭城被俘之事了。
不过后悔药没的吃,叫他来阳,一则的确是身边缺少人手,二则也有向萧何示好地意思。毕竟彭城被俘之后有长达两年的空白期,我在汉营的影响力明显被减弱了,现在刚刚回来,根基不稳,后宫之中固然要步步小心,朝堂之上也需有人支持才能混得下去。萧何是刘邦最为信任的老朋友、大管家,他地一句话比吕家人说上一百句都更顶用。
“是。”审食其喏道。
“你……亲自跑一趟蜀中,”我垂下眼帘,道:“等七夜走后,替他掌管蜀中的一切事宜。”
审食其猛地抬起了头:“你要我回蜀中?”
“是。”我道。
“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是。”一阵深深的疼痛从心间弥漫开,我捏紧了袖中的双手。
“为什么?”审食其地目光里有种像是受到重创的神色。
“食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周勃、灌婴他们都已经功成名就,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可你呢,一无所有。食其,如果继续跟在我身边,你现在或许心甘情愿,可再过些日子,等大家都老了,你再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只落得一片空白的时候,你就会怨我。”我涩然一笑:“与其到那时,两相怨怼,何不如
别,留得一点美好的回忆。食其,你应该有自己地自己的家,有亲人,有儿女……”
“我的一生就是跟随小姐。”审食其打断了我地话,一向冷静自恃地他有些激动,但明显在压抑着,按着佩剑剑柄地手背都蹦出了青筋。
“食其,”我摇着头,终于痛苦的道:“昨夜,汉王他……是宿在我那里地。”
他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后退了一步,却说不出话来。
“你还不明白吗?”我悲伤地看着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从我决定回来的那天,叶欢就已经死了。一场梦,总有醒的时候。为了秀儿和如意,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必须作汉王的女人。这是现实,根本由不得我去选择。可是你还有改变的机会,你还能重新开始,去巴蜀吧,娶妻生子,给自己好好建一个家……”
审食其怔怔地看着我,忽然,他带着几分焦灼和痛楚地道:“我管什么鬼叶欢不叶欢,是也是你说,不是也是你说,我根本无所谓,汉王……汉王……”他咬了咬牙,颤声道:“我也管不着,什么娶妻生子更是狗屁。你别想……就这么让我走!”
审食其素来冷静沉默,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激动。但唯其如此,他说的每一个字就更加让人心痛。我惨然道:“食其,吕雉不是一个好女人。我自私、卑鄙,凡事永远只会先想着自己。你的心意,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可就偏偏装着不知道,等到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却又死死的抓住你不放。可是你看,现在我又活过来了,已经用不着你了,自然要得把你一脚踢开。”
我心如刀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审食其,你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是根救命稻草而已。”
他倒抽一口气,表情僵硬,睁大了眼睛,乌黑深邃的瞳仁里映出一个苍白冷酷的女人。
那就是我。
“无所谓。”他突然咬着牙道:“稻草就稻草,我审食其反正贱命一条,原本就跟稻草没什么区别。”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
审食其走后,大哥吕泽走进屋来。我已经平静了很多,在案几后跪坐下来,道:“大哥,你也坐。”
吕泽在右下首跪坐下来,他目光沉凝的看看我,迟疑着,终于问道:“你和审食其……”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淡淡地道,知道自己和审食基的事情根本瞒不过大哥。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审食其走出去时的神色,再看一眼现在的我,就知道屋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吕泽眉锋一立,却又强自抑下,低声道:“你糊涂!妹子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是汉王的王后,太子的母亲,你和他之间的事只要有一星半点的风声漏了出去,那就是场塌天的大祸。”
“大哥,我何尝不知,所以才想让食其回蜀中去,可是……”我幽幽微叹:“我改主意了。”
吕泽没有说话,神色有些阴郁,不知在想什么。我一眼瞥见,突然惊了一下,道:“大哥你不会想对他做什么吧?”
“小审他是个好人,这我知道。”吕泽缓缓地道:“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可是若留着他,你身上就永远有一个弱点,只要有人轻轻戮一下,就能让你丢了这条小命。”他沉声道:“妹子,作为太子的母亲,你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现在就了断。咱们查一下,看他家乡还有什么亲人,将来好好厚待他们也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