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婢女在榻上铺好了蜀锦蚕丝的软被,又在屋里熏了的宁神香,我却没有睡意,点手将一名婢女唤到了身边,问道:“你可知道戚夫人住在哪里?”
那婢子忙俯身答道:“回王后,戚夫人住在后面的椒室。”
我好歹也在这时代生活过了二三十年,知道很多贵族所建的住宅,通常有一间以花椒和泥涂抹墙壁建筑的椒室,以取多子繁盛的意思。椒室一般是主母居住的地方,若是宫殿群,常常又称为椒房宫,或椒房殿。只不过和刘邦两人都不是出身贵族之家,后来又一直随行伍西进东征,从来只是随意挑几间顺眼的房子暂住,根本没注意它究竟叫什么。此刻听得婢子应答说戚夫人住在椒室,不由淡淡笑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了。你在前面带路,我去看看戚家妹妹。”
婢女前引向椒室而去。一路留心,发觉四周的殿房雕栏玉砌,就连花木都越发的华贵兴盛,相较之下自己所住的偏殿景色清幽,但论起高贵却明显差了很多。心里自然说不上愉快,但也不想在这个上面钻牛角尖,只是不动声色的随婢女一路行去,路边不时的遇见内侍女婢,见我们走近,都忙退到两边让出道路。
将要到椒室时,突然瞟见一名婢女端着只木盆,低头俯身避在路边,隐隐还能闻到股腥气,因天色已黑,只分得清那盆里盛着的是液体。便站住脚步,问道:“盆里是什么?”
那婢女忙跪禀道:“回夫人,是刚刚替戚夫人清洗过地脏水。”我初到汉营,她想必还认不出我是谁,只是从服饰分辨出我不是婢女,便含糊的称了句“夫人”。
我心中一动,突然明白那盆里竟是小半盆含血的水,难道闻着这么浓的血腥之气呢。看来说戚夫人“血下不止”并非是虚,且看这盆水便知道了。当年在留县城外。我因伤流产,从此再不能生育,当时自己的种种惨状记忆犹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伤实在是比外伤更加的深痛。
想到当年之事,此刻再面对着这小盆血水,心里的那种敌意突然淡去了许多。说到底,我所有的揣测与安排都是源自于对历史的那点记忆。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个真实地戚姬。而到目前为止,她也并没有作到任何伤害我的事,倒是我,让人下手杀了她未出世的孩子。还吩咐动手的人最好让她永远不能再有孩子。
如果没有后面那句话,也许她这会儿早就没事了。流产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哪里会这般血下不止呢。只怕就是多说了那么一句。她才会弄到这般地景况吧。
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儿。微叹了一声,转身随着引路的婢子踏进了椒室的大门。
只见廊下支着个药炉。一名婢女蹲在旁边用陶吊熬着药汁,浓郁的药味蒸腾起来,使得空气弥漫着浓浓地药味。炉内的柴火不时劈啪作响,越显得整座椒室都静得可怕。
引路的婢女上前喝了一声:“王后驾到……”那熬药的女子吓了一跳,忙伏身跪倒:“见过王后。”
“你家夫人可睡下了?”我问道。
“回王后,夫人刚刚才歇下,”那女子道:“请王后稍候,待婢子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我只是进去看看,若真睡熟了,倒不必唤醒她。”我道,正欲进内,却见内室走出一个人来,赤着双足,身披宽袍,竟是刘邦。
“夫人,你刚回来,也该多歇歇才是,何必还上这里来,小懿刚刚才睡着……”刘邦地眉宇间含着一股浓浓的倦意。见到我,却也没什么讶色。
“听说这位戚家妹妹病得重,我放心不下,反正两边离着也不远,就让她们带我来看看。”我淡淡笑了一下,垂下眼帘,道:“不想她已经睡下,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刘邦走到我面前,缓缓地道:“夫人,我原打算让小懿把这椒室给你让出来的,只是小懿现在这种状况,实在是无法搬动,只好委屈你暂时住在偏殿。”
“不碍地,”我微笑:“夫君知道我素来不讲究这
“嗯。”他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看我,又回过头看了看内室:“她这段日子难得睡这么熟,还是别吵醒她吧。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咱们出去再聊。”
从这短短几句话听来,刘邦对戚懿地宠爱果然不一般,他的口气中甚至带着点类似于对自己女儿才有地那种怜惜。也是,就以年龄来说,戚夫人年刚二十,确实是可以做他的女儿了。我依旧微笑,点头道:“是。”只是却觉得这笑容是硬生生挂在自己脸上的,和内里完全没有关系。低头又道:“外面风凉,夫君还是先把麻袜穿上的好。”
“噢,”刘邦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摇头道:“倒还是你细心。”说着回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便穿着便履麻袜走了出来。
……
摒退了左右随侍,刘邦和我步履缓慢的在宫中走着。夜风微起,拂动起他披在身上的宽袍,显出几分萧瑟的意味。这让人突然想起了彭城之战后,我们在逃亡路上相遇的那一夜,幽深的黑夜里,也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很奇怪,我们似乎只有在黑夜之中,在看不太清对方的时候才能将一些坦诚的话说出口。对于一对夫妻来说,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
“小懿是我逃出彭城的时候遇上的。”刘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时候你……掉下了车,我带着如意和夏候一路逃亡,可后来和他们也失散了。我无车无马,还受了点伤,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拼命往林深之处走,要不是小懿把我藏在了家里,只怕两年前就死掉了。”他站住脚,转脸看着我:“夫人,我希望你能对小懿好一些,她救过我一条命,现在为了给我生孩子,又弄得这么不死不活。”
“夫君不用特意对我说这些。夫妻始终是一体的,戚家妹妹既救过你,也就等于救过如意,救过我。她做过的事,吕稚自会一件件的记在心里。”我淡淡地道。
“嗯。”刘邦顿了顿,道:“她岁数小,有时候难免任性些,要是有些做得不当的,你就当……她是个孩子,别太在意。”
“小吗?”我沉默了一下,低低地道:“也和我当初嫁与夫君的时候一样大呢。”
刘邦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微微的叹了口气,道:“是啊,你跟我十多年了,也没享过一天福。尤其是这两年,听子房说,你在楚营吃了很多苦,若不是他托自己的师傅把你救出来,只怕就捱不到现在了。”
听到刘邦提到在楚营的日子,我的心里却奇怪的平静,那些让人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苦役,此刻似乎模糊得让人无法回忆,或者,也是不愿去回忆。所以只是缓缓地道:“没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咱们和楚军谈得差不多了,项羽同意与我们以鸿沟为界,从此楚东汉西,再不动刀兵。”他从胸腔里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两年啊,我刘季终于还是熬过来了。”
“人都说项羽是无敌战神,如今却被夫君逼得划地议和,以此看来,夫君之能丝毫也并不逊于那个项羽呢。”我微笑道。这句话倒并不是拍马屁。能力不仅是项羽所拥有的那一种,在天下人都畏项如虎的时候,刘邦却敢于跳出来,而且屡败屡战,只要拍不死就继续死缠烂打,这本身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就从这点来说,将他与项羽并为天下英雄并不为错。
两个如同冰炭般截然不同的弄潮英雄。
“夫人,陈平劝我趁项羽粮尽东归之时于后追击,你看如何?”刘邦话风突转。
“嗯?”我怔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不知子房先生怎么说?”
“他?”夜色中,刘邦的眼神很模糊,“他说我可以听听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