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逃亡途中的第二个夜晚,大家从马背上爬下来,勉好,便一个个找了块地方坐下来不想动弹。虽然大家都是从军多年,但像这种连日的搏命逃亡却还是第一次,不论体力和心理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所以一到安全的地方,整个人松驰下来,顿时就没了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纷纷起来喂马、打扫,烧水煮食。士卒们都在半途中被甩掉了,能随同到这里的至少也是一名中级军官,没有谁天生该伺侯谁,所以除了刘邦以外,所有人都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琼莹姐妹到底是不谙武事的女孩,两天下来,人瘦了好大一圈,眼看着时刻就要软倒的样子,却还撑着给我和刘邦、如意打扫屋子。我着实不忍心,虽然自己在驰车上颠了一整天,骨头都快散了,但也只能强打精神过去帮着搭把手。
每个人的动作都比平时慢得多,大家只想随便弄口什么东西到肚子里去,然后就倒头大睡,明天也许还有更艰辛的路程,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去。
但今晚注定是不可能平安渡过的。
天色近明,正是人们最为困倦之时,村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喊杀之声。
我一惊跳起,自知不妙,幸好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夜里原本就是合衣而睡的,这会儿忙抱起如意就往外奔,一边的刘邦也醒觉过来,抓起立在身边的大戟也跟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他吼道。
“三哥。快走吧,楚军追上来了。”夏侯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套好了驰车地马匹,大声叫道:“三哥,上车啊!”
刘邦怔了一下,顾不上多问,几步奔到驰车那里,攀上了车。我也抱着如意飞快向驰车奔去,先将如意丢上车,自己则踩着轮彀搭着车壁用力的往上爬。或许是这两日太过劳累。小腿忽然一软,哎呀一声,差点滑了下来,幸好双手还攀着车壁。没有被甩下来。
夏侯婴已经催动了马匹,驰车开始由慢而快的奔跑起来。我双手攀在车上,用了几次力,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身子挪进车里。只差一点就可以爬进车里。但那一点却拼尽全力也够不上。车跑得越来快,垂下来的两只脚被起伏不平的路面不断的弹起,几乎已经不像是我自己的了。
双臂的力气越来越小,恐惧重重地压在了心头。我奋力抬起头看向刘邦,拉一把,只要他肯拉一把我就能摆脱目前的困境。但是我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了攀附车壁地双臂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却发不出声音。
我看见刘邦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之色。似乎有些犹豫,然而还是伸出了右手:“夫人。拉住我的手。”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刘邦的手。刘邦似乎也发现了,将大戟抛在一边,一把抓住我地肩膀,用力向上拽去。就在这时,驰车大概是压到了一块石头,突然整辆车都弹了起来。刘邦站在剧烈颠簸的驰车之中,立足原本就不稳,他哎哟一声,身子一歪,侧倒在车中,手虽然还拉着我的肩膀,却一时也没办法使力。
我只觉得指掌之间开始打滑,越来越抓不牢车壁,心里不禁一沉,如果现在被车子甩掉,刘邦是肯定不可能停车救我的。难道这里竟是我地死地。
“小姐,小心。”正在绝望之时,突然腰间扣上来一只手臂,一股力量把我用力的往车上推去。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审食其。他骑在马上,为了够得到我,整个身子都歪到了一边。一边要扣住马,一边要歪过来托我,这个动作想必极其吃力,审食其的脸涨得通红,额上满是汗珠。
“上来!”刘邦低声吼道。他也稳住了身子,扣住我的肩膀用力往上拉去。一个拉,一个托,折腾了半天,终于把我弄上了驰车。
我栽倒在驰车之中,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喘着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意刚才想必被吓得半死,这会儿扑上来抱住了我地腰,哭道:“娘……”
“乖,不哭。”我缓过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头,回头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足足有一两百楚军骑兵正杀气腾腾的紧追在我们这一群人
,面容似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刘邦这会儿大约是也不再立在车子,而是低低地伏着身子。他也没来得及穿上半身甲,便只能把盔甲竖起来靠在自己地背后。
跑在最后面的人里面已经渐渐快要被楚军追上了。这群楚军大约原就是骑兵,所以马上技术极其娴熟,见离着不远,便双腿一夹马腹,取弓搭箭,只听得嗖嗖声响,几十支箭飞射而来,跑在最后地几个人只来得及哎哟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分开!分开跑!”我伏在车壁上,嘶声叫道,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被楚军收拾掉,一个都跑不脱,倒不如现在就分开,或许有些人还能乘隙逃脱掉楚军的追杀。
听了我这声喊,剩下的人似乎略迟疑了一下,便有人拨转马头向斜道上奔去。楚军倒也不分兵去追,大概是看刘邦这辆驰车最扎眼,这时候还能有一辆驰车的肯定不会是小人物,所以都憋足了劲追这辆车。见楚军并不分兵,陆续又有一些人拨马斜刺里落荒而去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了谁啊,先逃得一条小命是正经。
“你他妈疯啦!”我的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捏住,侧头一看,只见刘邦两眼通红的看着我。“人都跑光了,谁来替我们挡追兵!”这样的刘邦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他缩着头,躲在盔甲的后面,似乎巴不得把身体缩得比如意还要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因为恐惧而似乎开始有点发狂的迹象。
快要疯了的是他,不是我。
“没他们挡在后面,马上死的就是我们,是他妈我们!”他的手越捏越紧,以致于我的手腕都剧痛起来。我奋力推开刘邦,回身把如意抱在怀里,用力爬到驰车的另一边。现在的刘邦精神状态太不稳定,我甚至不敢想他下面会做什么。失败和死亡难道就这么恐怖?让一个片刻前还威仪凛凛的汉王一下子接近于一个疯子。
是的,他虽然是汉王,但他永远也不会是英雄,那层最深的皮肉里包裹着的是一个沛县小混混的内核。一个小混混,可以无耻,可以卑鄙,可以忍辱受屈,可以跌得再没形象也无所谓,但绝不可以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胆小,他怕死,尤其是都在爬到一生不曾想象过的高度之后。
车后马蹄声响巨大得仿佛如雷鸣,但在我已经听而不闻,在我眼里,这一刻,最具危胁的人是刘邦。巨大的恐惧与压力之下,刘邦的精神已经要崩断了,为了继续活下去,他能化身为魔鬼。
车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少,楚军骑兵越来越近,刘邦的眼睛越来越红……
大概是天色明亮了些,楚军看清楚了车上的人,有几名骑兵立刻大声的喊着:“有女人……有女人……”在战场上还带着女人的,只可能是职位最高的诸侯王。楚军立刻意识到自己追到了一条大鱼,越发兴奋起来,呦嗬着催马紧追驰车而来。
刘邦紧靠着半身甲,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你……你……”
我只觉得后脊冰凉,将如意紧紧搂在怀里,心里无限后悔不该爬上这辆驰车,若如意还在审食其马上,我何至于这么惊惧。是我不好,只因为刘邦主动提出和解,便信了他,没有把如意抱下车。
楚军没有放箭,显然,他们是想捉活的。
“食其……”我挣扎着爬起来,想把如意递给一直随在我们车旁的审食其。但车颠簸得厉害,我刚才爬车又累得双臂无力,只托到一半就软了下来,而这番动作还累得驰车危险的左右剧烈摇晃了一下。
“你这疯子,你想我们都死在这里吗?”刘邦扑了过来,用身体压住了我和如意。
“刘邦,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动如意一个指头,不用等那些人追上来,我现在就杀了你!”我挣扎着,用脚奋力踹着他,尖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