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指的是屋中的那几名女子,心里不禁暗怪那姓吴的做事不甚妥当,居然杀人灭口这种事情还被虞姬看到了,却也不否认,道:“妹妹,我藏着你,自己也担着天大的干系。自然是少一人知道更好,再说,她们就是活着,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这军营之中,对项王妾妃感兴趣的人可不在少数,与其将来零零碎碎的吃苦,倒还不如现在了断的好。”
“都……死了?”虞姬身子不禁一晃:“越姬她有了阿籍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我沉默了一下,在内宫之时,对那些女子不过是匆匆一瞥,哪里分得清谁怀有身孕。再说,就算知道又如何,难道因为这个就放过她们不成?只要有一丁点消息漏到魏王豹那些人的耳中,虞姬就未必能够保得住了。她是项羽名正言顺的女人,又是如此绝色,对他们的吸引力想必更大。真要于那些人,以虞姬的性子,只怕是除死之外更无他途。
自从决定要做了只为自己着想的坏女人之后,心肠不知不觉就硬了许多。在这冷酷的世道里,我的力量如此微小,只维护那几个有限的人就已经耗尽了心力,又哪里能顾得了这么多。
乱世,必然有一些人将成为牺牲品,我能做的,只是不让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上前去解虞姬的背缚,她摇晃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为什么……你怎么能杀她们?你怎么变成这样。难道你不是女人?”
我顿了一下,继续解着那个系得紧紧的结,道:“妹妹,你和项王青梅绣马,在咸阳地时候,我看项王待你也如珍似宝,怎的才过一年半载,他就纳了这么多姬妾,还让那个女人怀了五个多月的身孕?”
我俯身看了看她毫无神采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从袖口取出一柄细小的带鞘短剑放在她身边的榻上:“人,我已经杀了,你想这些也没用。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剑就在这儿,你若想报仇,就拿它杀了我。”
但虞姬只是身体瑟缩着,却不肯伸手。她比我善良。比我心肠软,但这世上,善良又有什么用处。
帐内一片静默。
我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话可说。淡淡地道:“既下不了手,光是心里恨又有什么用。这剑留给你,若谁想欺负你。也能有件东西护身。”便转身出了帐。吩咐琼莹道:“琼莹。你从现在起时刻跟着虞姬夫人,别让她做什么傻事。”我记得虞姬最后是自刎而死的。别她一时想不开,现在就抹了脖子。通常那些善良的人对别人总是下不了手,而对自己却当狠心。
琼莹诺声去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看什么都没意思,只是慢慢地在营帐前踱着步。
项羽不但纳了姬妾,而且使其中一个还怀了孕,这真是让人想也想不到。其实细想起来,他也是一方诸侯王,而且如此强势,在这个多妻制的时代里,就算再忠贞,也难免要多娶几个。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只不过是我以前对霸王别姬地印象太深,所以压根儿没想过他还会有别的老婆而已。
连传说中深情如厮的项羽也不过如此啊。
我自嘲地笑了笑,正待转身吩咐琼英替虞姬弄点吃的,忽见那边厢大步走来几个人。当前一个,一身戎装,半把黑须,依稀竟是我地大哥吕泽。不禁心中一喜,紧抢几步迎了上去:“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们入蜀之后,大哥吕泽一直守在沛砀一带。他怎么说都算是刘邦的势力,却要独自个儿在项羽的眼皮底下过日子,虽然项羽一直没腾出手来,但对他来说,却仿佛头顶上时刻悬着把利剑,不担心吊胆是不可能的,倒也亏他能坚持这么久。
想来他是听说了刘邦得彭城地消息,这才轻骑简从匆匆赶来。沛砀与彭城原本不远,不过一二百里路,快马急驰,三两日内也就到了。
“妹子。”吕泽一把抓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哈哈笑道:“可有段日子没见了,给大哥看看,可老了没有?”
我心里欢喜,口中却嗔了一句道:“大哥,怎么刚见面就和妹妹提老不。”忙转身对琼英道:“你去把如意叫来给大舅见兴,放他一天假。”又回头笑着对吕泽道:“大哥,可有日子没见如意了吧。”说着,当头领着吕泽向一旁专为如意读书而搭建的小营帐走去。
“是啊。”吕泽叹了一声,“刚分手地时候,这小子还抱手上呢。这会儿该是个小大人了。妹子,别怪哥哥和你说老,孩子们都大了,咱们兄妹能不老吗。”
“是啊,大哥你没见呢,如意是真大了,连骑射都有那么几分意思了呢。”我含笑道。
“哦?”吕泽眉锋一挑,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妹子你教出的孩子不会差,看来咱们吕家真的是代代出龙凤啊。”
我微怔了一下,隐约觉得大哥这话里别有意思,但还不及细品,便见如意一溜烟跑了过来。他和吕泽分别地时候还小,想必早已经记不得他了,也只当是见到一个陌生人。到得跟前,赶紧收住脚步,恭恭敬敬地俯身向我施了一礼,道:“见过母后。”
“如意,给你大舅舅见礼。”我道。
如意果然听话地又转身向吕泽施了一礼,恭声道:“见过舅舅。”
“好好好。”大哥笑道:“好孩子。”说着,他伸手在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一把精致地小弩递给了如意,“来,舅舅没别的见面礼,这个给你玩吧,只小心着点,别看它小,射着要害也能杀人。”如意终是男孩子,见到这新奇东西大是欢喜,忙施了一礼,道:“谢谢舅舅。”伸手将弩机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把玩。
我瞅着那弩只有普通弩机的一半大小,但构件细致,一看而知是件精品,绝不是沛砀的工匠能做得出来的,便笑道:“哥哥哪来的这好东西,留着防身岂不是好,给如意玩真是浪费了。”
吕泽笑着摇头,道:“也是无意间得的,还是以前大秦的旧货。我看它做得漂亮,可只能装一只弩箭,不很实用,我吕泽活到现在还要靠这个防身,倒是笑话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妹子,久没见你,大哥也憋了一肚子的话,咱们入帐说去。”说罢便向我的营帐走去。
“大哥,我营帐里还有别人,咱们就在如意营帐里说吧,他那儿清静。”我想起还在营帐中的虞姬,忙将吕泽引向了如意的小营帐。
两人入内跪坐下来,琼英奉上茶水,我随口道:“如意在外面玩,你在一旁看着点儿,别让他玩出什么意外来。”
琼英知道我不欲让她在帐里听见,便诺了一声,悄悄俯身退了出去。
吕泽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叹道:“自你走后,算来有好几年没喝过这种茶了,也想过打发人找你要一些叶子,可为这点事跑一趟,也觉得麻烦。”
我微笑道:“哥哥只消和镖局的人打声招呼就是,他们顺路便带了过去,怎么会麻烦。”
吕泽摇头道:“前几年呢,一直打来打去,顾不上这个。到后来大秦倒台,看着算是消停了,可你们又去了巴蜀,我独个儿在项家人鼻子底下,总怕和你们来往过密,惹得他们忌讳。妹子,你大哥知道自己的本事,混水摸鱼还有几分能耐,若说要和项家唱对台戏,那是肯定玩完。”
他说着虽轻淡,我却知道他一个人独自撑着沛砀的局面绝不轻松,不禁默然了。
吕泽把玩着茶碗,叹道:“说到茶,我就想起当初胡先生第一次喝茶的样子。”
胡先生指的便是我们兄妹的启蒙师傅胡济世。我也不禁笑了一下,茶这东西,也许生来就对读书人的胃口,我刚开始制茶时,实在是弄得有点四不象,但胡先生已经惊为天物,抱着茶碗里的浓茶牛饮,直到醺然若有醉意。喝茶也能醉人,我是看到他的样子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