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我沉默下来,自从火烧栈道之后,我和他就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见过面。刚开始的时候心里还像有把火在烧,时间一长这火却也灭了,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和刘邦闹得太僵。我们毕竟是夫妻,不管有多少矛盾和心结,还是得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何况,我和他已经有了秀儿和如意,就算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我也得努力将我们的夫妻感情维持在一个说得过去的水平。
人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的,而我也不再是一个可以任性的小女孩。
我怔仲了良久,好一会才怅然道:“知道了,这事我会和汉王亲自说。”审食其见我神色疲惫,便也不再多说,悄悄退了出去。
他走后,我独自静坐在帐中,想着怎样和刘邦说这事。其实怎么说倒是简单,只是如今的情形之下,如果我主动找上门去,明显就表示我低头认输了,意味着刘邦终于在我面前赢了一个回合。就算如此,我也能咬牙认了,可要是刘邦觉得只要他一生气摆脸色给我看,我就只好乖乖服输,那么只怕以后这种事情就会多起来,而我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维持的那种平等和平衡无疑就会被打破,这才是让我最为忧虑的。
正在踌躇,帐外士卒进来回报萧何将军求见。我知道萧何现在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用,除了基础建设以外,他还必须整合出一套完整的文武班子给刘邦。以前只有军中的一套等级,如今到了南郑,从打天下的反贼变成了统治一方的诸侯,自然要将文治的方面抓起来,虽然暂时还不可能有像秦朝那般严谨的官制,但至少四十一县的事都得有人去管,汉王的小朝廷得顺利运转起来。
这可不像当初进咸阳,说一句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就行了,这可是自己的地盘,一应律法、制度都该有个成形的东西出来。事情多,但能做事的人却少,郦食其口才不错,善于外交谋略,可正经朝堂上的政治却是弱项,至于曹参,可独当一面,却还不能尽观大局,再数到那些军中的谋士,也多是听命从事而已,没多少政治头脑,于是也就只得累萧何一人,让他这些天来几乎走路都脚不踮地。
萧何撩开帐帘走了进来,比起在咸阳之时,他明显瘦了许多,但精神看着还不错,眼中神气盈然。见礼过后,他在下首跪坐下来,微笑道:“多日不曾到三嫂这里拜望,不知三嫂近日身体可好?”
“好,劳萧将军费心了。”我含笑道,等着他将后文说出。
“昨日有个姓范的商人来见我,说是欲求冶铁之术,我让人将他带到了三嫂这里,不会打扰三嫂吧?”萧何仍在打哈哈,不过话里总算有了点意思。
“哪里,这百工部也是我闲着没事弄的,你们男人干大事,我一个女人家,忙忙这些小东小西的,也不致于闲得慌。”我也敷衍着,但说到这里,想到那位范目的身份,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道:“不过萧将军难道就没查过这人的底细?”
萧何目光一凝,想必他原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这一问他倒心生了疑虑,道:“这倒不曾,莫非此人身份有疑?”
“这位范先生可是大有来头呢,他是巴人范氏部族的族长,在汉中这一带也算是个跺跺脚地都颤几颤的角色呢。”我淡淡地道。
以萧何的聪明,我的话说到这儿他便应该知道什么意思。果然,萧何微微沉吟了片刻,便有了一丝了然之色,俯身道:“谢三嫂提点,末将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我微笑了一下,道:“萧将军如今可算得上是汉营中最忙的一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到我这儿来大约不会只是说说那个范先生的事情吧?”
“这个,”萧何突然迟疑起来,顿了一顿方道:“这个,末将确有要事欲来请示夫人。”又停了一下,却再没说出话来。他越是如此,我越是狐疑,却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紧张之色,只是神神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萧何微咳了一声,道:“是这样的,嗯,三嫂也知道,如今三哥已经是汉王了,也算是一方诸侯,这个周礼有云,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九女……”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我。
我仍然保持着平静,淡淡地道:“萧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汉王有纳妾妃之意吧。”
“呃,是末将等在一处商议,觉得汉王也确实该……。”萧何忙解释道,声音却渐渐小了一些。
“你们一处商议?”我含笑看着他,“除了萧将军,不知还有哪位将军也一起商议了这事?”
“这……”萧何含糊着应道:“也就是我们几个老兄弟,觉得该给汉王操操心。”
“当真还是老兄弟好啊,知道为你们三哥着想。”我感叹了一声,“你们怎么商议的,也说给我听听可行?”
萧何沉吟了一下,道:“三嫂知道,我军如今已入蜀中,栈道烧绝,日后所有钱粮需用皆要取之于此地,半分也延误不得。末将等商议了一下,如想短期之内就得到当地士族大户的支持,联姻当是最直接的途径,所以欲从蜀中大户中挑选数名品性温良的女子配与汉王为滕妃。”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是此事需得三嫂的首肯……”
终于还是明刀明枪的摆到台面上来了。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到,但当萧何十分严肃的仿佛在说什么极其重大的军国大事般的道出这番话时,我的心里还是钝钝的痛了一下,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记重拳,好一会儿,才道:“汉王知道这事吗?”
萧何眼神又开始飘移:“这个,尚不知晓,末将等想先来和三嫂商议之后再劝谏汉王。”
劝谏?这种事还需要劝谏?我几乎想大笑三声,但笑容却只到唇角便再也散播不开去,淡淡地道:“萧将军就不怕吕雉从中作梗?”
“以三嫂的睿智大度,自然知道此事并非只为替汉王纳妾,而确实是快速稳定巴蜀、汉中的需要,”萧何若有深意地看着我,“三嫂素来深明大义,必会体谅末将等的这片用心。”
我微微闭了闭眼,觉得喉口似乎堵塞着浓浓稠稠的一团东西,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强自向下咽。好半晌,这种梗塞的感觉慢慢淡去,才能开口说话:“萧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事关夫君大业,我自然不会如此不识时务,这件事还请萧将军预做安排吧,我会亲自去和汉王说这事。”
萧何似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俯身道:“末将遵命。”
冷眼看着他告辞退出营帐的身影,我忽然一阵冲动,道:“萧兄弟……”
萧何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不知三嫂还有何吩咐?”
“我不知道在萧兄弟的眼中,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注视着萧何的眼睛,道:“可吕雉始终还是个女人。有些事,我也有我的底线。”
萧何呆立了片刻,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终于俯身道:“是。”
……
明烛初上之时,我哄回了听得风声跑来声援的妹妹,独自一个在帐内坐了一会儿,面前铜镜里人影昏暗模糊,连眉眼都有些看不太明白。镜里的人究竟还是不是我,连自己都有些茫然了,是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还是已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吕雉。
有些事情总是越想越糊涂,微微叹息着将铜镜盖上,起身去做自己今晚该做的事,去见自己的那个夫君、男人、孩子的爹——刘邦。
一路走一路思量,待站到中军大帐外的时候,心里已经渐渐清明。门口的侍卒忙急步进帐通报,我则立在帐外,深深吸了口气,又仰头看了看幽黑深广的夜空,看着那点点荧星在空中闪烁,心道,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要肯忍,这世上原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好吧,刘邦,这一次,我向你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