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入关后,刘邦颇为不安,不久即派人至洛阳封存府库财物,显然,这是为了在项羽来的时候好交差。来人还带了一封刘邦的手书,让我和萧何速回灞上。当此关健时刻,我也知道不宜再和他闹气,便和萧何商量了一下,赶了两个通宵,终于将最后一部分典籍装箱运走,又让人将未晞和舜儿也送走,这才带着随身侍从赶回灞上。
这么多天下来,萧何想是累得有些透支了,走路都有些打晃。给他安排了一阵轻便马车,他钻进车后,不过片刻便鼾声如雷,就这么一直睡到了灞上。进了大营,我迟疑了一下,让刚刚清醒过来的萧何自行去主帐复命,自己则带着审食其和萧尚拐去了后营。
从咸阳回灞上,又跑了整整一天,实在觉得疲累,让审食其和萧尚自行下去休息后,我一个人在营帐里梳洗净面,换了一件宽松的常服,斜倚在榻上,渐渐睡意浓起来,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间,那竹简啪地落在了地上,倒吓了一跳,惊醒过来。
只见案几前有一个人背向我跪坐着,正在从置于身边的食盒中向外取食物。辩其背影当是一名年青女子,我一阵疑惑,这军营中何时有了女子?便微咳了一声,引得那女子转过了头,这才认出她原来是我让樊哙带给刘邦的赵姬。
“公子,您醒过来了。”赵姬站起身,快手快脚地从旁边端起一只陶碗递到了我的面前:“公子,睡了这么久,想必口中干涩,先漱漱口会舒服一些。饭菜已经备好了,侯爷说一会儿过来和公子一起用膳。菜都是小婢让伙夫精心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公子的口味。”
我接过陶碗,呡了口水,然后吐到她递过来的另一只空陶碗里,果然觉得清爽了很多,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来伺候武安侯的吗?”
“侯爷说不要小婢伺候,让小婢以后都跟着公子。”赵姬低声道。
“我这里要你做什么,还是回侯爷那里去吧。”我淡淡地道。
“公子……”赵姬跪伏于地,连连叩头,却只是不语。
我微叹了一声,看她实在可怜,心道拿她撒什么气,十六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也是一个身不由已的可怜人。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道:“我不是不要你,只是侯爷日夜操劳军务,更是辛苦,一概衣食宿行,有你在一边总归好一些。”
正说着,忽觉营帐里多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刘邦走了进来。不觉微皱了皱眉,放开了拉着赵姬的手。刘邦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对赵姬道:“先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伺侯了。”
“是。”赵姬久在宫中,岂能没有这点眼色,喏了一声,低头一溜小步出了帐。
“身体……好了些没有。”刘邦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默默垂下头,心里一阵委屈,眼泪不觉就滴了下来。
“好了,算我不好就是了。”刘邦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握着我的手道:“我知道你生气,可你也想想,你一走就是这么些天,我呆在军营里,心里实在是空得慌。好容易进了咸阳,兄弟们都叫着要去快活快活,难道我能不去?这一路仗打得不容易,周勃兄弟差点把命都给送了。错过了这回,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见得到女人,我也得替兄弟们想想不是。”
我定了定神,慢慢拭去了泪水,低声道:“夫君,我原真是有些气的,辛辛苦苦赶到咸阳,却看到你抱着别的……女人。这几天静下来想一想,说来说去,也是我不好,不该凭着自己一时高兴就走那么远,把你一人丢在营里。”顿了顿,又道:“我也反复想过,我二哥释之都有了两个妾室,你身边也该添几个人伺候伺侯。我看赵姬这孩子不错,你也挺喜欢她,让樊哙带她回来,就是这个意思。夫君,我身体不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病下了,不但尽不到人妻之责,反而让夫君替心。我心里想着,如果夫君身边有人照顾,就算我病重了,没了,心里也能放得下心。”
我反握住刘邦的手,勉强微笑了一下:“夫君就收下赵姬吧,也算体谅妾身的一点心意。”
刘邦凝视着我,过了半晌,才道:“你这是真心话?”
我垂下了头:“自然是真的,今晚就让赵姬到夫君帐中伺候吧。妾身,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一直没缓过来,只怕还有些病气,也不能……嗯,服侍夫君。”
“不必了,”刘邦淡淡地道:“我今晚就睡这里,这么些日子没见,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呢。”说着,拉着我站起身:“用饭吧,你身体虚得很,可不能饿着。”
饭菜的味道似乎还说得过去,但刘邦吃得很少,不时挟些菜放入我的碗中,眼睛一直很专注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掉,让我心里乱乱的,几乎食不知味,不知他这么看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虽是说有好些话说,却没说一点要紧的事,直到晚上更衣入睡时也是如此。因我推说身体不爽,他便老老实实地睡在榻的外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过了不久,便沉沉睡去了。
我却没有了睡意,睁着双眼看着黑黝黝的帐顶,心里酸苦得像吃了无数的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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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灞上不久,我就发现刘邦在积极地招兵买马,整顿兵备。想来他在咸阳城得了很大的好处,此刻钱粮在手,天下我有,趁着关中大乱,大肆吸纳着当地的精壮青年。而前些日子他在咸阳公布的约法三章也很是有效,有不少关中汉子就是冲着这个才投奔他的军中的。
其实约法三章就其内容来说,空洞得近乎于苍白,但它表达了一个鲜明的立场,给了关中的百姓们一个心理暗示。那就是秦王和刘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当权者,一种代表严苛,一种则代表宽容。对于在大秦的统治下,几乎动辄得咎,时时刻刻都需遁规导矩的百姓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宽容的制度更吸引他们的。约法三章,打动了关中百姓心底最深的那一点渴望,也成功树立了刘邦完美的宽厚长者形象。
但我想刘邦这么急于招兵买马,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与项羽之间的巨大差距。
在此之前,刘邦或许从未将自己与项羽摆在同一条标准上比较过。他曾经依附过项梁,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从项梁那里借了五千人马,才得以渡过难关,所以,在刘邦的潜意识里,项刘之间是从属关系。他是项氏一系的人,是项氏的下属。
或许,当初他被任命为两支入关队伍其中一支的主帅时,他仍没有独立的个人意识。直到这一路没有依靠项家的一点借力,辛辛苦苦也走了过来,才让他对自己作为一军的统帅有了一点信心,而成功的首入咸阳,更让他开始隐约感到,他与项羽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关系。于他有恩义的是项梁,而非是项羽。
但是地位上的渐趋平等,并不意味着他就有着可以与项羽抗衡的实力。项羽麾下集中了各路诸侯人马,号称四十万人,还有锐不可挡的项氏铁骑。反观他,虽抢先进了咸阳,手底下满打满算却仅有数万人马,即使派人整编了蛲关的那几万秦军,拼凑在一起,也不过十万而已,几乎不堪项羽一击。
而项羽封章邯雍王更让他感到不安。雍,自古是秦地的代称,在还没有任何起义军入关的时候,项羽就将这个封号给了章邯,这几乎就是在暗示,关中是他的,即使要给谁也得通过他的同意不可,那么刘邦抢先进了咸阳,岂非是打乱了项羽所有的如意算盘,怎不令他恼火。更何况刘邦还一时糊涂派兵去守函谷关,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就那几千人马能守得住函谷,挡得住天下无敌的项羽吗?这下算是彻底惹怒了项羽,刘邦的处境也立时岌岌可危起来。
于是,在项羽尚未赶到的那几日里,刘邦整日拉着张良、萧何、郦食其等几名信得过的谋士商议着如何应付这一危机,想是还没有商量出多少好办法,没过一两天,他就心火上升,嘴角嘹起了一串大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