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微笑道:“你不是想问我到底觉得你和谁有点像吗?”
“呃……是。”我听他说到往事,不禁有些出神,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怔了一下。
“其实你那天并没有说错。你的神气……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扶苏……,”子婴目光深邃,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你们看人的眼神里总是有点悲悯的味道,有点超脱于这尘世间,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看到了很多隐藏在深处的事情……洞悉而又怜悯……这种神色……我一生中只在扶苏和你的眼中看见过……”
“所以在‘五味居’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扶苏的魂魄装进了你的躯体回来看我了,后来才发觉不是。扶苏……他比你骄傲,他有种与生俱来、毫不掩饰的高贵,但是你……你没有,你……”子婴皱了皱眉,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你,比较……平静。”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在秦王宫里,我和扶苏年龄相若,性情也相投。他是太子,身份高贵无比,却从没因此而轻视我。那时胡亥还很小,长得粉团团得很可爱。扶苏与我便衣出宫时,他常把胡亥架在肩上一起带出去,给他买些街市的市井小食。扶苏的母亲郑姬早逝,胡亥的母亲秦王后一直对扶苏很好。但是我看得出,他并不是因为王后的原因才对胡亥这么好,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弟弟。”
子婴喃喃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扶苏死了,胡亥,也死了。我是最不想做秦王的人,却偏偏留下我来坐这个位子。”
他看了看我,道:“吕先生,以你之见,这大秦还有救吗?此刻夜静无人,先生大可实话实说,待明日我入了秦王宫,只怕也听不到什么真心话了。”
“这……”我沉吟着,心下迟疑。虽然子婴让我实话实说,但他此际身份已经不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与审食其等如今被软禁于此地,这几十条小命,可经不起他的轻轻一怒。
“小人不太清楚……”我含糊地答道:“若民心尚在,应该会有。”
子婴静默了一会儿,道:“吕先生不但变卖家产,还举家迁入蜀中,大约是并不看好吧。”我微凛了一下,转而想到,他既然曾调查过我,虽然因时间较短,未必能将我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但知道二哥释之准备迁入蜀中之事一点也不奇怪。
子婴随即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如今大秦风雨飘摇,危如累卵,但身为赢氏子孙,虽是时局艰难无比,也只能勉力支撑,只望天佑大秦,还能给我一个回天之机。”他又转头看向我,“子婴真的希望先生能够留下来帮我。”
子婴想让我帮他?我吃惊之余,暗自摇了摇头,虽然是凑巧参与到杀赵高这件事当中来,但是我终究是刘邦的妻子,怎么可能替他出谋划策与刘邦、项羽作战。子婴于我的感觉,就像是年少时的一场美梦,可那毕竟只是一场梦幻。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改变这天下的命运,但我是吕雉,我的命运注定了必须与刘邦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同荣共辱。
“其实这几日与先生相处,子婴也常常想起当年文信侯的往事,”子婴道,“且不说他与家父的那点旧怨,单谈他的谋略手段,实在是百年难遇之才,一部《吕览》现世,千金不能改得其中一字。我也曾细读过此书,确是杂取百家之长,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只这份心胸和气魄便丝毫也不逊于始皇帝。只可惜此人居心过于功利,最后终究落了下乘,”他顿了顿,道:“我观先生心性坚定,不惜舍家为国,此份心志远在吕不韦之上,若能辅佐子婴力挽危局,或可中兴大秦,成不世之功,留青史百代之名。”
我望着夜色下子婴的脸,沉默着。或许是因为月光的柔化作用,他看上去似乎年青了几岁,一脸诚挚的望着我。就我所知的历史,刺杀赵高是子婴一生中做的最辉煌的事情,此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亡国之君的命运,他终是逃脱不掉了。但直言相告,是否太残忍了呢。
子婴的神色一分黯淡下来,淡淡地道:“这几日相处,我见吕先生胆大心细,精于谋略,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原希望先生能留下与我共渡时艰,看来是奢望了。”他摇头道:“如今的大秦要兵没兵,要将没将,我这个秦王当得如此狼狈,真是愧对先祖。吕先生本非局中之人,欲保全自身也无可厚非。”
“小人惭愧……”我低头道。
“算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子婴淡淡地道:“我知道吕先生急欲离京赴蜀,但此刻赵高刚死,朝局不稳,而且先生的不少下属也受了伤,最好还是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待咸阳的风声平定下来再走也不迟,”他看了看我,道:“你大可再考虑一下我的话,若仍是……到时子婴自会派兵护送先生入蜀。”
“多谢公子。”我揣摩着子婴的意思,似乎留我们在此也并无恶意,不过是谨慎而已,但也难说,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得透,若他某日忽然不爽,想起来不能把我们这几个人才留给反贼,难免不会临死前拉我们一起垫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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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子婴挪动脚步,沿着湖岸向前走,我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不多远,忽听得前面火光闪动,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其中还夹着咣啷咣啷的盔甲摇摆撞击的声音。子婴顿住了脚步,内宦韩谈却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什么人!”
“末将吕马童参见大王。”那匆匆奔来之人又向前跑了几步,在离子婴三米远的地方停住,因身着盔甲便未跪拜,只俯身拱手作了一个军中之礼。
子婴点点头,轻声道:“让吕将军过来。”
韩谈大声喝道:“大王请吕将军进前回话。”
“是。”那位吕将军喏了一声,快步走到子婴的面前。我这才看清他原来就是那日密谈刺赵的三将之一。吕马童看到站在扶苏身后的我,略显出一丝诧异,迟疑了一下,俯身道:“大王,新安有军情急报。”
“讲。”子婴沉声道。
“是。”吕马童喏了一声,道:“新安传来急报,反贼项羽兵入新安,于夜,坑杀降卒……二十万。”说到二十万时,连他这种军中惯将都滞了一下。
子婴的白衣微微有些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章邯等降将呢。”
“除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外,无一人……幸存。”吕马童垂首道。
“章邯……”子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突然伸手抽出了吕马童腰间的佩剑,拼命砍着路边的树丛,一边砍,一边咬牙骂道:“章邯……章邯……章邯……章邯……”他一向温文尔雅,忽然这么发作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韩谈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子婴,急声道:“大王,您静一静,别气坏了身子……”
子婴手中的剑咣啷落地,一时气短,踉跄倒在韩谈的怀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泣声道:“二十万啊……用二十万人换你一条命,章邯,你罪孽深重啊……”
没有人说话,冷冷的夜风吹拂过来,只有子婴的低泣回荡在空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处,之前也曾想过项羽坑降卒的事,但感觉离我无比的遥远,像是故纸堆中记录的一桩异闻,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当这件事真的在我所处的这个时空中发生时,我望着子婴在月下低泣的身影,只觉得一股血腥之气掩住了口鼻,头晕目眩,竟不知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