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兵进高阳,倒也顺利,摆开阵势,刚刚一个冲锋,高阳城门便洞开了。其实秦、楚等队在彭、砀四周来回拉锯已一年有作,多数城池在短短数月内反复易手,所以除了储粮重地,或地势格外紧要的郡县外,一些小县小城的官吏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守城将卒,心知也不是对手,见刘邦率兵攻城,只稍稍抵挡了一下,便升起降旗,开城投降。
进城后照例先开粮仓,还好,高阳的官仓里居然还存着些余粮,虽不多,却也够大军吃上一两天。我和萧何听了这消息都暗自舒了口气,知道高阳之行还算有所收获,不至于因耽误军机而出现军中缺粮的情况。
我依然住进府衙后堂,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叫来审食其问他关于郦食其的情况。
“这个郦食其这几天一直在四处打听沛公的事情,刚刚我军进城之时,他也在城门边围观,似乎是认识军中一位低级将领,还打了一声招呼。”审食其回道。
“是哪位将军?”我有些好奇。
“是魏国皇欣将军手下的一员将领,似是姓吴。”审食其道。当初刘邦与彭越合兵攻昌邑之时,有不少当初在魏都被打散的魏国散兵前来投奔,其中皇欣、武蒲是比较大的队伍,手下各带着千余人马,还有一、两名低级将领。审食其所说想必是其中的一位。
我点点头,道:“你这一两天派人在门口盯着,若郦食其来求见沛公,莫要声张,速速来报我就是。”
“是。”审食其喏了一声,退了出去。
其实盯人原是小事一桩,本用不着烦审食其,他手头的那摊子就够他忙活的了,但叶小七重伤被送回了沛县,而萧尚来得原因不明,我一时又无法太过信任,竟也只能让审食其去安排这些小事情。
用完晚膳,我按老习惯去翻看高阳县衙近些时日的文书,刘邦坐在我身边,皱着眉有些发呆。我知道近日粮草问题让他很是操心,进军不顺的事让他很是烦心,项羽封了上将军又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难怪显得有些心绪不宁。
“夫君,天色不早了,洗漱一下去休息吧。”我微笑了一下道。见他点头,便起身喊门外的侍从短兵用木盆打水进来给刘邦洗脸净面。待要将脏水倒走,刘邦却道:“哎,别急,别换了,我就着这水泡泡脚得了,这么多天都没歇过,可委屈了我这脚了。”嘴里咕囔说着,便将盆放在地上,扯去布袜,将脚泡于水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我心里一动,忽然记起关于刘邦的故事里,凡是洗脚总有两丫头在边上伺侯的,不由得微笑起来,心道,自从我坚持随军,刘邦想是怕我挑眼,身边用的全是短兵,倒是没见过什么丫头,这也算是我到这时代的一个小改变吧。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得门口有人探了一下头,见刘邦在屋里泡脚,便又缩了回去。我认出似是审食其手下的那几个孩子中的一个,便起身走了出去。
“回小姐,审先生说,你要找的人已经到门口了。”那孩子见我出来,立即俯身回道。审食其一直坚持称我小姐,这几个孩子便也随他。我嗯了一声,耳中已经听到士卒踢踏走近的脚步声,大约是来向刘邦回报的,便挥挥手,让他自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犹是一身男装,便转身穿回廊往前门而去。
将到门口,想了想,顿住脚步,将身形隐在了暗处向府衙门外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矮小干瘦的老者,衣衫半旧,须发都已经大半白了,蓬蓬乱乱也没整理,腰间倒是佩了一把看上去还值些钱的长剑。其实秦汉时代尚武,便是儒生也以佩剑为习,以习武为傲,所以常能见一些市井小混混也人模人样的佩着把长剑。
若是只看他的装束,实在认不出这也是一讲究礼节的儒生,只有细看他的眉眼,才能看出几分清朗之气,虽立在府衙门前,面对着侍卫们锃亮的兵刃,神色却依然从容镇定。过了片刻,一个兵卒匆匆跑了出来,到了门口,喝道:“喂,我家侯爷说了,没功夫见你们这些酸腐的儒生,你还是先走吧。”
郦食其闻言怔了一下,花白的胡子一翘,怒道:“什么儒生,我是听说你家将军有名的好酒量,特地来与刘将军比酒的。”那士卒听了,摸摸头,有些不知所措。郦食其又跺足大声喝道:“还不去报,只管在这儿磨蹭什么!”
我微笑了一下,闪出门边,对那士卒道:“去吧,只须说高阳酒徒来访即可。”那守门士卒倒也认得我,忙俯身一礼喏道:“是。”转身匆匆的又往内堂奔去。
郦食其目光闪烁了一下,拱了拱手道:“敢问这位是?”
“单父吕直。”我也微笑着拱拱手,道:“我家侯爷性子豪爽,虽不喜那些过于酸腐的儒生,但对乡野大才还是求贤若渴,怠慢先生,莫怪,莫怪。”
郦食其拈须呵呵笑了一下,道:“什么大才,一个老酒鬼罢了,听说武安侯也是好酒之人,就想着来和侯爷谈谈酒经。”
“是啊。”我笑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酒之一道实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郦食其楞了一下,把这两句又念了一遍,那双昏黄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肃容长揖一礼,道:“先生随口道来的这两句言词质朴,却是言尽了酒中三味。先生大才,郦某在先生面前实不敢再提酒字。”
我一阵尴尬,这两句话,在我那个时代不管喝酒不喝酒的都知道,早就被说滥了,怎知在这里却让我给‘现’了一把。心道,再与这些儒生多说几句保不准就得露馅,还是趁好就收才是,正欲找个借口抽身,便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刚才进去通报的士卒已经转了回来,道:“这位郦先生,我家侯爷请你入内一叙。”
来得正巧。我忙道:“郦先生快请进去吧,莫要让武安侯久等。”
“是,”郦食其喏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道:“他日有空,郦某再向吕先生请教。”说着,拱了拱手,随着那士卒走进衙内。
我看着郦食其的背影,微笑了一下,他已经来了,占据陈留想必便不会远了。
“三嫂莫非就是为了此人来坚持要来高阳?”身后忽然有人问道。
我一惊,回身看去,却是萧何站在我方才站立的阴影处,微笑着问我。我微怔了一下,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
“我记得当年三嫂曾问我,今天发生的事,能知道几件,明天的事,又能猜得到几件。”萧何慢慢踱出回廊,道:“我回去想了很久,觉得这话中实在是另有深意。这些年细心观察三嫂的举止,一言一行,所做决断,高深莫测,再与后事验证,竟似有未卜先知的意味。”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笑了一下。
好一个萧何。
我保持着平淡的笑容,脑中却电转着,想着如何能将这个精明细致的萧何应付过去。过了一会儿,方慢慢道:“萧兄弟想必知道我与张良先生是故交,”说出了这句话,后面便顺畅得多了,“张良先生的师父人称黄石老人,当年曾传我观星之术。”我笑了一下,道:“此乃秘技,不便为外人道之。”
当年刘邦初遇张良时,张良曾替他的师父送我一部《素书》,那时萧何也在场,自然知道我与张良渊源不浅,此刻听了这话,也不知究竟能有几分信。只见他微有些惊诧之色,道:“久闻观星术之名,恨不能一见,原来三嫂竟通此技?”
我轻咳了一声,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道:“虽是奇术,却也未必能事事料准,这战场上之事终究还要靠将士们血战。而且我身为女子,更不宜多做张扬。”又微笑着道:“时辰已晚,吕雉却要先告退了。今夜清风明月,倒也怡人,萧兄弟不妨四处走走,或有心得也未可知。”说罢俯身微礼,然后转身向后衙走去。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只见群星闪烁,辉映着一轮清月,实是美不可言,不禁微微笑了一下,暗想,陈留之事已无大碍,今夜想是可以睡一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