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项将军喝醉了。”
我感觉身边的虞姬微微地抖了一下,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她,道:“怎么会醉了,各位将军都在这里迎接怀王,怎么项将军却醉了。”
周勃皱着眉道:“项将军知道武信君之事后,十分激动,他力气又大,几个人都按不住。沛公怕他在怀王面前乱来,昨晚特地喊了几个兄弟陪他喝酒,把项将军给灌醉了。现在樊哙还在营里守着呢,也就他还能挡项将军一会儿。”
虞姬忽的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姐姐,我要去看他。”
我心里暗叹了一声,柔声道:“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如今大楚局势危急,我们妇道人家这个时候往军营里跑总是不好,等晚上,我让七夜替你把项将军叫来好不好?”
虞姬咬着唇,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听姐姐的。”
刚把虞姬劝住,就听得站在车边的一名士卒‘咦’了一声,道:“怎么……怎么项将军来了?”
几人都大吃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项羽衣饰散乱,骑在他那匹乌锥马上,一路烟尘,向府衙狂奔而来。到得门前,跳下马来,也不拴马,只将缰绳一丢,一按腰间佩剑便向里走。
门口的士卒拦住了他的去路,道:“项将军,请解剑……入内。”说到入内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由小了下来,因为项羽瞪视着他的眼睛竟是红色的,像是浸在血里。那一双重瞳原先不过是略显得目中无人而已,这一刻却寒意凛凛、杀气逼人。
项羽低哼了一声,伸出手将那士卒向旁边一拨。他的力气何等之大,只轻轻一个动作,那士卒就踉踉跄跄跌出了两米远,捂着屁股爬起来,再也不敢近他身去。而项羽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欲按剑昂首而入。
“阿籍!”我身边的虞姬突然跳下了马车,大声叫道。
项羽一震,缓缓地转过了身子。看见了虞姬,他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些,杀气也没那么浓烈了,但悲痛之色却浮了出来,让我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他会流泪。
“阿籍”!虞姬撩起衣裙向项羽跑去。
项羽挺立未动。
“阿籍,”虞姬站在项羽的面前,抬起头含着眼泪望着他:“阿籍,你要好好的。”
项羽沉默,过了半晌,终于慢慢的点点头,“好。”然后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府衙。行动之间,那股杀气不觉已经消淡了许多。
这世上,唯一能让项羽这段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可能就是虞姬了。我不禁暗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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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彭城后,因一时也没有足够的宅院,我和虞姬便带着思红、思玉几个丫环就和景大娘挤在一个小院子里,而叶小七等几名士卒则在府外露天搭了营帐。其余各位官员的侍从短兵多有在露天搭营帐的,所以倒也不觉得奇怪。
在那间小小的侧屋里,虞姬坐在那里发呆,而我则坐立不安,忍不住站起在屋里来回走动。
现在几乎又到了大楚生死存亡的关头。随着项梁的死,原本脆弱的平衡被突然打破。原本就心有不甘的故楚旧臣、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尚未建立威信的君王,以及以及项羽为代表,一心要为项梁报仇的项家军……貌似沉闷的局势之下隐藏着无数的变数,每一个爆发出来都有可能让新生的大楚彻底倾覆。
我在屋里踱步的这一刻,想必熊心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吧。真是难为了这个孩子。
原本是让周勃通知刘邦我已经到达彭城的消息,但夜至三更,仍不见刘邦的踪影。我和虞姬都毫无睡意,叫起叶小七,让他再去府衙打探。过了大半个时辰,叶小七回报说府衙的军议还没结束,向侍从打探了,估计到明天早晨也完不了。
我和虞姬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焦虑。我勉强笑了一下,道:“既如此,我们也不等了。妹妹,早些睡吧,也许早上一睁眼你就能看到项将军了。”虞姬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思红和思玉几个丫头也困得不行,一直在旁边撑着,好容易见到主子有睡意,忙上前帮着梳洗更衣睡下,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烛火熄灭,我躺在黑暗之中,闭目想睡,却心思繁乱怎么也睡不着,便又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麻布帐顶。
“姐姐,还没睡吗?”与我同床而卧的虞姬忽的轻声说。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姐姐,我心里很害怕。”
“别怕,秦军打不过来的。”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我不是怕秦军,”虞姬幽幽地说,“我是怕阿籍,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认识阿籍的时候,他大概十七八岁,”虞姬的声音在黑暗里细细的回荡,“就像是我的大哥哥一样。虽然后来找到了子期哥哥,但我心里,阿籍才是最重要的。”她顿了好久,才道:“可是后来,他……杀过人……就不一样了,人会变。杀的人越多,变得越多。”
“我今天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变得很可怕,姐姐,”虞姬低声道:“我觉得阿籍他……心里有团火,我怕他控制不住……乱杀人。”
我一凛,猛地想起项羽似乎不久以后就会一刀杀掉宋义,然后是破釜沉舟的巨鹿之战,然后坑秦卒20万人。20万,怎样一个恐怖的数字。然而我此刻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只能说一句:“那你以后还要多劝劝项将军少杀人,杀多了……总是不好。”
“嗯。”虞姬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再说话。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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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这场最高级别的军议居然延续了两天两夜,大楚的文臣武将都吃住在府衙,累了就临时散会,大家随便找个偏厅睡一会儿,过两个时辰再爬起来商议、争论。
好在秦将章邯在定陶大胜后,觉得楚国主力已去,剩下的也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而已,再无可虑,竟未趁胜追击,而是抽兵去攻赵国。与赵国将军陈余打个不亦乐乎,给新楚留下了一丝喘息之机。
两天后,这场关系着楚国的前途与各方势力利益的军议终于结束。结果基本令各方满意,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项羽。
与盱台那次相反,这一次最大的赢家是楚王熊心。正如陈平事前所言,大王身在前方,虽有风险,却也是整兵的绝好之机,趁着项梁身亡,项家军群龙无首之机,熊心顺顺当当的把项家剩下的军队抓到了自己手里,与原本就已基本被他掌握的吕臣军合为一处,自任统帅。
为补偿项羽和吕臣,怀王封吕臣为司徒,又封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吕青只是个普通儒生而已,能挤掉一大堆故楚老臣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他有个好儿子,因为他儿子手里有几万颇有战斗力的苍头军。这种安排因为明显得几乎让人一眼即知,反倒没什么人反对了。
而项羽则被封为长安侯,号鲁公。和沛公一样,长安侯和鲁公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封号,在军权、封邑上都没有什么具体安排。甚至,他的这个长安侯还不如刘邦被新封的武安侯。至少,熊心并没有动刘邦的军权,反而补充了他相当一部分兵力,并授其为砀郡长,继续留驻砀郡,坐实了他在砀郡地方以及军中的位置。
长安侯,这个名称似乎微妙的传递了怀王熊心隐秘的心愿,那就是希望项羽从此能够安安稳稳,不要再给他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