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七干净俐落的完成了工作,像他所保证的那样,准确的把令牌掷进了雍邱城内,并成功的砸到了一名守卒肩膀,提醒这位正昏昏欲睡的小兵有重要信件送到。
未过一刻,城上火把明暗处探出了一张模糊的脸,问道:“下面是谁?”
审食其脸色微动,骑马上前,大声道:“城上是不是李大哥,我是审食其。”城上沉默了一阵,接着传来悉悉索索拉绳索的声音,一只仅能容一人的大吊篮被放了下来。
请君入篮。
当此战时,处于坚守一方的李由自然不会打开城门,放下吊篮将城外之人吊上城墙是相当谨慎的做法。
审食其看了我一眼,道:“小姐,我一个人上去。”
我皱着眉看了那吊篮一眼,心里也知道只得如此,点了点头道:“一切小心,若有什么危险,只管从城墙上跳下来,我们人多,拼着伤几个也能把你接住。”
审食其嗯了一声,跳下马来,解下了身上的佩刀。当此情形之下,一把刀并不能为他带来安全,相反倒可能惹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我看着他解下佩刀挂在了马鞍之上,总觉得不放心,又道:“千万莫说你是楚军这边的人。只推说是在咸阳‘五味天’听到了李家下狱的消息才赶来的。能劝降是最好,若不能劝降就劝他弃城出走,项羽若犯起性子,坑几万人也不会眨一眨眼睛。”
审食其嗯了一声,又看了看我,这才迈进了吊篮,用力扯了扯粗大的麻绳,示意城上将他提上去。过了一会儿,又听得悉悉索索的拉扯绳索之声,那只吊篮便带着审食其摇摇晃晃地升向了半空。
我抬起头,看着审食其的身影越升越高,心中一阵茫然,忽然觉出自己此行的不理智。我已经不知道现在雍邱城里的李由还是不是当年在咸阳的李由,毕竟多年不见,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这个李由还能当审食其是朋友呢。
那么,我这么冲动的来救李由,究竟是为了李由,还是为了审食其?
还是,因为红玉的死,急着要做一件事安慰自己那颗不安的心灵?
正是初秋的时节,城外草丛中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儿犹在吱吱的鸣唱。为了休息马力,所有人都下了马,蚊虫嗡嗡地在身边飞舞着,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以及城头上的每一点变化。
这战场的夜,在虫儿轻鸣声中显得异样的宁静。
等待永远是一场煎熬。
似乎是过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城头终于有了一点动静,绳索拉扯声中,那只吊篮又被放下,审食其低头从篮中钻了出来。
我轻舒了一口气,觉得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还不等审食其站定,忙问道:“怎么样?”
审食其沉默了一下,道:“李由,他……不肯走。”
“你没告诉他李斯的事吗?”我问。
“说了。”审食其低声道:“李由原来早就知道这件事,他说若他父亲无罪,朝廷终究得释放他全家,若他父亲有罪,便当心甘情愿的领受大秦律治裁。大秦律法之下,无罪的不会被冤枉,有罪的也不可能逃脱,人人如此,不独他李家一门。”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喃喃道:“这个年代,居然就有人信这个。”
“小姐,您说什么?”审食其有些迟疑地问道。
“噢,没什么。”我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道:“那你就没劝他趋吉避凶,先躲开项羽这个杀星再说?”
“他说,能与项羽这样的对手一战,是每个武将的梦想。”审食其眼中充满了敬意,“即使不胜,他也愿战死沙场,做一个大秦的忠臣烈士。”
马革裹尸莫非真的是男人们的终极梦想。
我一阵无言,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城墙,只插在墙垛上的火把火光跳荡,映得城头忽明忽暗,像一张捉摸不定的脸。
李由,只是因为有个叫李斯的父亲才被记录于历史中的李由,也是一个勇于舍生取义的英雄。虽然那个义,仅仅是存于他一个人心中的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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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了。
军营的规矩是三更造饭,五更出兵。回到那片高丘上后,审食其提议趁天色未亮,巡逻士卒也未出营前赶紧脱离这片战场。我却有些犹豫,心里确实有点小小的,想亲眼看看战场上的项羽。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猛听得城中传来一阵沉沉的军鼓之声,叶小七在一边叫道:“城里,城里出兵了。”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雍邱城巨大的城门缓缓拉开,一名秦军将领骑着匹青鬃马缓步走出城门,身后鱼贯而出一片黑压压的秦军。
“那是李由?”我诧异地问道:“他不是守城的吗?出来打岂不吃亏?”
身边的叶小七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还不到五更,秦军怎么这么早就出兵了。”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审食其,迟疑了一下,道:“你和他说了什么,李由不会是……受刺激了吧。”审食其却没有回答,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秦军队前孤零零走着的李由。
项羽与刘邦军中也有了动静,哨台的旗帜变幻不停,过了片刻,一阵沉沉的军鼓之声随之响起,营寨之门大开,先是弓箭手飞奔而出射住阵脚,紧接着是大批步卒,最后,近千名骑兵在烟尘中急奔而出,立在了阵前。
我凝神细看,只见项羽一身黑色盔甲,骑在匹黑马上。那马高大异常,使得骑在它上面的项羽比一般的将领都高出了一个头去,如战神般威风凛凛,杀气十足。
“乌锥马……”我不禁低声道:“项羽的乌锥马。”
“快看,沛公在那里。”叶小七突然指着战阵叫道。
我立刻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刘邦站在骑兵队伍之后的一辆战车上。他所在的位置介于骑兵与步卒之间,想是职在指挥步卒作战。想想也是,战场就是项羽的自由王国,以他的骄傲,哪里需要刘邦替他掠阵,自然是早就把他安排到后阵去了。
“想必那就是项家的江东铁骑。”审食其轻叹了一声,道:“果然是当世无双,名不虚传。”他也曾带过一段时间的骑兵,好歹知道一点其中的门道,见我微有询问之色,便道:“小姐,骑兵装备固然重要,然更重要的还是训练。项家铁骑的装备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算得上是当世有数的精良,但更难得的是这些骑兵行动之间,千骑仿如一人,急行骤停,排兵立阵,竟无一骑错乱,实是令人叹服。”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真不知项家在骑兵上花了多少心血,竟能练出如此精兵。”
我默默地看着项羽身后,坚如钢铁,动如惊电的项氏铁骑,心里也不禁一阵感慨,如此精兵只怕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可惜,数年楚汉战争,竟折损得一干二净,只落得项羽孤零零一个人匹马渡江。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过不去的,只怕不是那条江,而是自己的一颗心吧。
再看下方,李由似乎已经等得足够久了,见项羽出营,立即催马走到阵中。项羽也轻磕马腹,胯下乌锥一阵轻跑,也来到了两阵中央。
隔着太远,终是无法听到李由与项羽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两人先是互有问答,然后项羽忽地仰身大笑,紧接着举起手中长槊与李由手中的长枪在空中交击了一下,双方拨转马头,各自奔回了自己的战阵。
“兵刃交击表示对方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审食其沉声道:“下面,就该是不死不休的厮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