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止十多日不见,熊心似乎长大了不少,目光坚定,脚步沉稳。他站在偏厅的门口微笑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声:“刘夫人。”
他不再喊我吕姑姑,而是喊我刘夫人。那个喊我吕姑姑的,快乐的牧羊少年看来将只会存在于记忆之中了。我暗自慨叹了一声,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吕雉见过大王。”
“刘夫人不必多礼。”熊心走到矮几边坐下,方道:“夫人请坐。”
“是。”我喏了一声,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了。
“原想早些请夫人过来坐,但一直……”熊心顿了顿,似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道:“后来听说沛公家有母丧,又怕夫人有所避讳,所以……,可在这盱台城里,放眼望去,除了景大娘以外,我也只有夫人一个熟人。”
这话讲得有些可怜,我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大王近日可好。”
“不错,衣食倒是强过以前百倍。”熊心淡淡地道。
有一些冷场。
从前在山坡上,我和熊心从来不会找不到话题,他总是着迷地不停问我关于山外的事,而我也喜欢他的天真单纯,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如今,坐在这华贵的厅堂里,我们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找不到话说了。
“大王,您也不必过于忧虑,一切都会好的。”我忽然想起“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那句名言,却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只是沉甸甸地坠得人心疼。
“是,一切都会好的。”熊心终于展颜微笑了一下,口气也轻松了起来,“听说近日夫人有了一位闺中好友?”
“我与虞姑娘十年前就认识,那时岁数都还小得很,哪知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在盱台又碰上,大家都觉得很难得。”我审慎地挑选着用词。
“听说那位虞姑娘是项羽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熊心微笑了一下,道:“项家可是我们大楚的擎天栋梁,沛公如今在武信君麾下效力,日后定会为我大楚立下赫赫军功,到那时,夫人当可妇凭夫贵,得享尊荣。”
我看着坐在面前的熊心,忽然觉得他虽然看上去冷静坚强,但骨子里仍然一个孩子。不禁笑道:“我和虞姑娘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吕雉只知道夫君刘邦是大楚的臣子,领一群兄弟揭竿而起,力抗暴秦,所效忠的也是楚国的大王。项梁将军贵为武信君,总管全楚兵马,夫君自然要在项将军的帐下听命。”
“倒也是。”熊心略显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有心想见见沛公,听吕臣将军说他是楚军里头一个好交朋友的。”
“也就是酒肉朋友罢了。”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哪像我,关在这屋子里,连……”熊心突然顿住,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又和熊心说了好一阵子话,才觉得彼此间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依稀又有一点当日山中的情景。熊心的情绪也渐渐好了,脸上的喜悦漾了一些进入了眼睛里,开始变回那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一名士卒便在这时匆匆走近书房,立在门外禀道:“回大王,武信君现在书房求见。”
“噢,知道了。”熊心怔了一下,眼中的笑意瞬间退去,他慢慢站起身,随手掸了掸身上的因盘坐而显得略乱的衣袍,这才向门外走去。待到门口,却又回过了身,道:“若是有空,刘夫人可常来坐坐,景大娘她也想有个人说话呢。”想了想,又道:“我待会儿去吩咐士卒,凡刘夫人来,一律不得阻挡。也省得派人请来请去那么麻烦。”说罢,看着我微笑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去。
我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只见熊心脚步匆匆的走了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儿,一名士卒从书房里走了出去,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人,竟是张良。
他来做什么?我一阵诧异,转而又释然,想必是为横阳君韩成做说客的。如今既然项梁已经带他来见熊心,只怕这事已有九成的把握了。
我自知自己所待的地方是大楚权力核心之地,有些隐秘之事知道多了未必是好事,也无意多待,等张良走进书房后,便匆匆离开了这座禁卫森严的宅邸,坐上马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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盱台城现在非常的热闹,近二十万义军的聚集以及楚都的新建创造了巨大的需求,虽然在这个时代全然没有什么商品经济的概念,但民间自发的物品买卖仍然越来越兴旺,以至于盱台县城原本狭窄的街道都有些不堪负荷。
马车在街上困难地行走着,还未到最繁华的城中心地带,驭手已经是满头大汗,回过头禀道:“夫人,前面实在不好走,您看我们是不是走武信君府边上的那条路,虽然绕些路,但却人少,也僻静些,车走得快。”
我嗯了一声。明白他的意思,项梁府邸旁边驻了不少了项氏子弟兵,民不与官斗是老规矩了,所以那些做买卖的小商贩轻易也不敢去那里,倒使得武信君府四周都格外静穆起来。
驭手见我没有异意,立刻掉转车头,从路边的一条小路,插了过去。果然,越靠近武信君府的人越少,市场暄嚣之声渐渐远去,能听到马蹄踏在路上的哒哒声。
素日来看虞姬,因是女眷,走的都是侧门,过正门倒还是第一次。我撩起了车帘,向武信君府看去,只见这片府邸外墙都是厚重的巨大青石所砌,似乎已有些年月了,一些青石上星星点点冒出了些苔藓。十多名二十左右岁的兵卒肃立于府门前,个个目不斜视,威风凛凛。
府前有一片颇大的广场,场上搭起了两片长棚,二三十个服饰各异的人坐在长棚之下,似是在闲谈,还有一两个士卒来来往往替他们倒水解渴。
“七夜,那都是些什么人?”我问跟在车旁的叶小七。
叶小七是灌婴派在我身的护卫,个子不很高,极机灵的一个小伙子。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突然想起了以前看的某部倩女幽魂的电视剧,里面有个“七夜”,于是便随口叫他七夜。叫了几次大家都习惯了,反觉得他原来的名字不顺口,还有一两个新进的兵卒居然还以为他真名就叫七夜,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世上居然还有姓七的。
叶小七在马上微俯了俯身,道:“回夫人,有些是各郡县派来回复公务的,还有些是赵、魏各国派来的使臣。武信君府也不是很大,每天这么多人进进出出岂不混乱,于是就搭了长棚,让他们在这此歇歇脚,等侯晋见。”
我点了点头,回想到熊心的府前冷冷清清,这里却门庭若市,当真成了鲜明地对比。不禁微叹了一声,正要放下车帘,忽见武信君府里急步走出一人。那人几步来到长棚前,拱了拱手道:“哪位是陈大人?哪位是陈平陈大人?”
我一惊,忙凝视看去,只见长棚内站起一人,约二三十岁的年纪,虽衣着有些破旧,但却面色白净,眉目俊朗。他拱手道:“陈平在此,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