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待身体稍稍好转,审食其便也帮着屈老爹做些农活,闲时利用出门采办物品之机打探当前的战况。可惜屈老爹隐居之处山高人少,信息极为闭塞,便是听得只言片语,也是模糊不清,难以决断。
打听到的消息是,在我与审食其伤病的这一个多月里,刘邦自败退留县之后,又重新整军,先后攻下了昫县和下邑,很是打了几个胜仗。
“沛公近日征战不断,必是极其辛苦,小姐最好能在此多调养些日子,待战事稍定后再回军营也不迟。”审食其道。
我微笑了一下,向远处牧羊的心儿看去,这孩子正蹲在一块泥地前,拿着根树枝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十几只灰白的山羊散落在他的身边,悠悠地啃着地上青草,宁静得像一副山水画。
我明白审食其担心的是我的身体。而我确实也不争气,已经一个多月了,全身却始终酥软无力,连多走些路都脸色苍白,喘息不已。却又在床上躺不住,总想着到屋外的青山碧水间走走,审食其为此不得不做了一辆带木轱辘的手推椅,每日定时推我出去晒晒阳光。
按屈老爹的诊脉,我此次内外皆伤,若无三个月调养,必留后患,只怕要终身受苦,所以审食其才会劝我留在此地静心调养直待病势彻底全愈。
而在我,生活得平静安宁,不需要算计,也不需要思考,像一棵单纯的植物一样,无思无虑,日头起了便晒晒阳光,月亮起了便到屈老爹的屋子里听听他说故事,清风明月,悠然自得。
我从不问屈老爹的故事,不问他的身份,不问他何以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他们也不问我们,不问我们的来历,不问我们何以会受伤。在这里,大家都抛开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背景、权势以及一切一切,只剩下一个单纯的生物存在,循着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
自穿越以来,我那颗始终紧绷、忧虑着的心,被这静谧的山水慢慢浸润着,似乎也渐渐的舒展了开来。像是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回到了我原本的那种平静又简单的生活中去。
我又变成了我自己,而不是吕雉。
可以依自己的意愿幸福而自由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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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我正陪着心儿在山间牧羊。适度的运动可以加快身体的恢复,我一直相信这一点,所以体力稍济,便不再让审食其陪我。在青山绿水之间,身边环绕着羊群,与心儿这个聪慧的孩子神聊,其实是一件非常愉悦身心的事。
卧在心儿身边的那只大黑狗忽然低声吠了两声,这只狗是心儿自小养的,高大威猛。有它陪着,心儿牧羊即使走得远一些,屈老爹他们也能放心。
心儿跳了起来,踮着脚向狗呔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喜色,随手拍了拍黑狗的头喝道:“叫什么叫,范爷爷都来过几次了,还不认得。”那狗呜咽两声,乖乖地伏了下去。
“范爷爷是老爹的好朋友,每年都要来看望我们。”心儿笑着地对我道:“他最喜欢我了,每次都给我带好多吃的玩的呢。”说着,又抬手齐眉向远处眺望,似乎想看清那个范爷爷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来。
我也起身望去,只见远处山道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骑着一匹青马向这边慢慢走来。山道崎岖,待得他走到面前,只怕也要小半个时辰以后。
可是心儿这孩子已经等不及了,呼哨了一声,已经笑着冲下了山,大黑狗猛地蹿起,汪了一声,跟在他的身后冲了出去。羊群一时有些骚动,我忙学着心儿素日的语调叱了几声,这才让羊群慢慢平静下来。
过不多久,心儿已经陪着那位老者走了过来。这位范爷爷约有六旬左右的年纪,身材瘦削,面色红润,须发皆白,两缕寿眉束入鬓角,望之仙风道骨,仿如神仙中人一般。
“吕姐姐。”心儿远远地向我挥挥手,黑狗也跟着吠了一声。那位范爷爷看了我一眼,似是极为诧异,俯身向蹦蹦跳跳跟在马边的心儿说了几句话,心儿也仰头回了几句,大约是回复他关于我的情况。那范爷爷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我一眼,却目光冷冽,始终不释狐疑之色。
屈老爹看到这位范老先生却未显出多大的欢喜,只淡淡地寒喧了几句,随即吩咐景大娘整治几个小菜招待客人。而那位范老先生也并无不悦,相反还隐有喜容,似乎屈老爹已经给了他相当大的面子。
晚间用餐时,我与审食其也算是客,便陪坐在下侧,景大娘和心儿却只在灶间用餐。我有些坐立不安,但拘于礼节,又不便就走,只得强自忍耐,听着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说些没什么味道的场面话。他们便是有什么要紧话想说,只怕也碍着我和审食其在场,不会说出口。过得片刻,两人渐渐便聊到了养生之道方面,也对,岁数都不小了,对这方面是该关心些。
我听得愈加无聊,正欲托词告退,突听得屈老爹问了一声:“范公,我去年为你配制的药丸,服用之后,背疾可见好转?”
范老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道:“正要多谢屈先生,蒙先生赐药,今年以来,背疽已经大为好转,疮口渐有复合之象。”
背疽?我将这个词默念了一遍,心念电转,手中的竹筷突然滑落到桌上。
我已经知道坐在眼前的这位六旬多的老者究竟是何人了。
范增,他应该就是范增!
项羽的亚父范增!
听到竹筷滑落桌面的声音,那两人都转过头看向我。我只得勉强笑了一下,道:“屈先生,范先生,小女子身有不适,要失礼告退了。”
屈老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说什么,回过头对范增道:“背疽之症,尤忌湿热,忌躁怒,难以根治,又极易复发,切不可掉以轻心。我近日无事,又制了些内服外敷之药,当够你近二三年之用。总之,只要一切小心,这病虽然磨人,却也算不得什么。”
范增大喜,躬身谢道:“如此,多谢屈先生了。”这一躬到地,实是真心真意。而屈老爹也不作虚让,居然就怡然承受了这一躬。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到屋外,被冷风一激,才发现自己后颈之中满是冷汗。
范增,这个在有生之日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死刘邦,令刘邦最为忌惮的敌人,不是应该死于背疽发作吗?我心思混乱地想,如果真的有药治他,如果他不死,那死的会不会是刘邦?
这是真的历史事实,还是还是所谓的蝴蝶效应,是因为我的存在而使历史产生的改变?我猛的停下了脚步,突然想到,连范增都如此恭敬相待,屈老爹,又会是什么人呢?
夜风幽幽的抚过,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几座简易的茅屋,忽然觉得其中无比幽深,似乎隐藏着无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