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大喜,连声道:“是他,你可上前与张先生见过?”
审其食摇摇头,道:“张先生随行之人皆内藏兵刃,恐有私隐之事不欲为外人得知,其食不敢冒然上前见礼。”
刘邦在旁听得真切,驱马走了过来,问道:“夫人,前方究竟是何方人马。”
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历史上的张良现在到底在办什么要紧的事,不禁摇摇头,正色对刘邦道:“夫君,妾身想问您一句话。”
刘邦诧异地看看我,道:“夫人请说。”
“不知夫君之志为何?”我看着他。“一郡之守,一方之霸,抑或天下之主?”
刘邦猛地睁大眼睛,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夫人此言何意?”
“前方道上之人乃是天下大贤,有管仲、乐毅之才。若夫君之志为一郡之守,请以朋友之礼待之,若夫君之志为一方之霸,请以兄弟之礼待之。”我顿了顿,凝视着刘邦那双忽然变得无比明亮和锐利的眼睛道:“若夫君之志为天下之主,请以父师之礼待之。”
刘邦面色变幻,沉默了半晌,忽尔哈哈一笑:“有如此大贤在此,便是执弟子之礼又有何妨?”翻身下马,回身向众人喝道:“全部下马,随我步行往见这位张良先生。”众人应喏,纷纷跳下马背,牵着马匹跟在刘邦身后向张良处走去。
唯有那八百骑军仍骑在马上岿然不动。军马是骑兵的生命,是他们最亲密的战友,若无军令,没有人能让他们与自己的马匹分开,这个意识是在训练骑兵之初,我便令审食其反复向他们灌输的,现在看来,确实已经在他们的心里根深蒂固了。而刘邦也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便脚步匆匆地向前赶去。
刚刚走近,前方那一行人便有所警觉,纷纷站立起来,手搭在了最易于抽出兵刃的位置。刘邦见状忙转身令骑兵停下,自己带着十余人步行向前,边走边拱手为礼,大声道:“可是张良先生在前,沛县小令刘季在此有礼。”
只见一位白衣人穿众而出,拱手回礼道:“不敢,正是张某在此。”
我紧步跟在刘邦身后,眯着眼看着已有八、九年未见的张良。昔日的一丝青涩早已消失不见,代之的是沉郁刚毅之色,笑容虽仍然温文柔和,但目光却更加清冷无波。
刘邦几步抢上前去,长揖到地,道:“沛县小令刘季见过张良先生。”
张良忙扶起刘邦,带着几分诧异地道:“不敢,刘沛公怎的知道在下之名?”张良隐居下邳多年,虽才华横溢但却声名不显,人多不知其人。他多年旁观天下之事,对各路义军均有知闻,知晓刘邦并不奇怪,但刘邦居然也知道他这个乡间隐士,且如此恭敬,以大礼大待,不免令他奇怪了。
我微笑着敛衽为礼,道:“不知张先生可还记得当日于下邳所遇的一名吕姓女子。”
张良看看我,略略思索了片刻,转眼看见了站在我身后的审食其,不由惊喜道:“原来竟是吕姑娘。”当年我初遇张良之时只有十四岁,身量未成,且常以面纱覆面,想必张良对我面容的记忆相当模糊,直到见到了变化不大的审食其,才认出我来。
我微笑道:“多年不见,先生风采更胜当年。”
张良也微笑着看着我,道:“姑娘诗才,为良生平仅见。可惜当日姑娘匆匆而别,未及深谈,每每想起,均深以为憾。”
我的笑容顿时凝滞,心道,他该不会还记着那首《观沧海》吧,若张良突然诗兴大发,我可怎么应付。不由尴尬地笑道:“先生高赞。”转眼瞟见刘邦正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对答,忙道:“小女子如今嫁入刘家为妇,这诗词之道,已是极少涉及了。”
“噢,可惜,可惜。”张良显出一丝怅然之色,看看刘邦,却又笑着拱拱手道:“可喜,可喜。”
刘邦笑笑,绕开了这个话题,道:“不知张先生欲往何处去?”
“正欲前往留县,面见楚王。”张良坦然道:“昔日河东六国,已有五国重建,唯我韩国未立。良先祖五世相韩,于此时怎可不尽心力,故我欲前往面见楚王,以求楚王之助,寻找韩王后裔,早日复立韩国。”
刘邦似是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道:“原来先生与我竟是一路。不瞒先生,我于沛县起兵,数月间已攻取了周边数县,但可恨魏国周市欺我,部下雍齿负我,竟趁我回军之际偷取了丰邑。刘季力所不及,打了几仗,也是大败亏输,此时无路可走,也只得去投楚王了。”他哈哈一笑:“怎知路上竟遇到先生,这几仗败得也不算没有价值。”说罢,拉住了张良的手道:“先生大才,刘季实有无数的问题需要当面请教啊。”
打了败仗,原是丢脸之事,但他此时坦然道来,却似已经毫不为意,胸襟之坦荡,连张良也不禁动容,开始认真打量起刘邦,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刘邦拉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两人盘坐在地,居然就这么聊了起来,完全视众人于无物。
萧何走到我的身后,皱着眉低声道:“三嫂,这张良究竟是何许人也?我还从未见过三哥这副样子。”
我只淡淡地笑了笑,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自古君臣相得,从没有超过刘邦与张良这一对的。我一直以为张良跟随刘邦至少应该在刘邦少有成就之后,却没料到如此天差地远的两人竟然这么早便相遇相识了。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份。
“无妨。”我微笑着对萧何道:“让他们谈吧,能遇到这位张先生,是夫君天大的福份。”
萧何目光中显出了然之色,点了点头,径自回去招呼已慢慢跟过来的那些骑兵扎下营寨。跟随张良的那一二百青年等了一阵,见两人谈兴极浓,也不便前去打扰,商量了一阵,也在旁边支起了营帐。
天渐渐黑了下来,兵卒们纷纷燃火造饭。我令人在刘邦与张良的旁边燃起篝火,又让审食其带着几个人去打了几只野鸡,仿着当年在下邳的样子烧烤起来,此时烧烤物具大多不全,但总胜于那些干巴巴的面饼,不多时,烧烤的浓香便袅袅地散了开来。
张良正在说着话,忽然顿住,喉头动了动,道:“是烤鸡!”
我笑道:“原来先生还记得。”用几片洗净的树叶,托着已被分割成大块的烤野鸡走到了这两人的身边。
张良赞叹地看着焦黄油亮的鸡块,道:“怎么可能忘记。刘夫人除诗才绝世之外,烹饪之才也独步天下,当年那只鸡直令人三年不思肉味呢。”说着,也不客气,伸手取了一只鸡腿吃了起来。
刘邦看看鸡,又看了看我,道:“我倒是沾了先生的光,她嫁我这么多年,可从来也没有在家做过菜。”虽是抱怨着,却也飞快地伸手取了另一只鸡腿。
我笑了笑,用树枝将火堆又拨得旺了一些,道:“张先生,不知项先生和虞姬妹妹可好?”
“前些日子江东项氏起兵,项兄原是项梁堂兄,带着虞姬投奔项家军去了。”张良到底是世家子弟出身,见我询问,虽有点舍不得,还是放下了鸡肉擦净嘴巴,这才回答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