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食其走回我的身边,低声问:“小姐,你看……”
我瞟了一眼已经被红玉收好的那只鸡,委实有点舍不得。叹了口气:“算了,拿给他们吧。钱呢,倒是不用收了,要不然,我倒成了为他们做菜的厨子了。”审食其应了一声,走过去将最后一只鸡递给了那青衣武士。两人言语了几句,那青衣武士连连抱拳相谢,翻身上马疾驰去了。看他去的方向,那位沧海公想是正在我们身后赶路呢。
收拾完毕,坐在马车里继续赶路,不多久,听得后方一阵马蹄声渐渐接近,声音虽密集却隐隐有节奏于其中,显然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部众。我撩开布帘回头看去,只见十几名青衣武士骑马在前,后面跟着一辆由四匹白色俊马拉着的马车,车辆的长宽都高出一般马车一倍有余,马车之后,又跟着一群武士,却是身着一色的黑衣。
眼见着后面的队伍已与我们接近,我赶紧踢了踢车门,令驭夫将车停在路边让开道路。心道,那位沧海君如此气派,显然非富即贵,还是少惹为妙。
然而又是一阵狐疑,总觉得这“沧海”两字有几分熟悉。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了曹操那首《观沧海》。不由低声吟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叹了口气,心道,那个曹操?还要四百多年才生得下来呢。
那支队伍超越了我们十多米距离,忽然停了下来。由急行改为急停,竟没有一人一马发生错乱,可见其骑术的精湛。一名青衣武士跳下了马,走到了马车前,微微穿下了腰。那马车的竹帘也掀起了一条细缝,显是有人在车内对他说话。
青衣武士边听边连连点头,随即快步走到我们面前,拱手问道:“鄙上适才在马车上听得一首好诗,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审食其和红玉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不禁一凛。自己在轿内用如此低的声音哼了一首诗,连近在身边的审食其和红玉都没有听见,那马车中的人却在这么杂乱的马蹄声中听得清清楚楚,这,难道会是传说中的武功?
我也轻轻将布帘撩开一条缝,道:“贵上见笑了,适才所吟不过是一时游戏之作。”
那青衣武士听得是清脆的女孩声音,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将身体转向的竹轿,长躬到地,“鄙上有言,不管此诗为何人所作,在下都须以大礼诚请至马车一叙。”
审食其沉声道:“我们小姐是个女孩儿家,恐怕不太方便吧。”
青衣武士仿如没有听到审食其的话,再次长躬,“请尊驾至马车与鄙上一叙。”审食其不禁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他难得一见的气恼神色。
我淡淡的笑了笑,道:“算了,看在他这么诚心的份上,我且去一趟,青天白日,难道他们还会吃了我不成?食其,你若不放心,便随我一起去吧,我想这位沧海公也不会在意的。”说罢,我重新覆上刚才因气闷而取下的蒙面绢纱,出了竹轿。审食其虽有些气恼,却也只得跟在我身后,随我向那马车走去——
走到近前,才觉得这位沧海君的马车实在是够大的,估计在里面可以开个小型会议了。车旁武士迅速放下一副小竹梯,掀起马车前的竹帘,将我和审食其请进了车内。
车内装饰以青绢、翠竹、碧玉为主,一派深深浅浅的碧色,让人怡然忘俗。角落里的小鼎内燃着木犀清香,一名素衣丫环跪在茶几一侧,正细心得用一柄银刀将那只出自我手烤制的野鸡细细的切成薄片。暮春的午后,天气已经微然有些懊热,但车厢内却清凉宜人,我定睛一看,却原来靠近车门的高几上放着一只翠玉盆,盆里盛着一尺见方的冰块。冰色映着翠玉的颜色,晶莹剔透得可爱。
冰块倒也罢了,自古中原的官家、民家皆有藏冰的习俗,不过是多费些人工金钱。但那翠玉盆却显见得是由整块翠玉雕琢而成。如此大的玉块怕是皇家也难得一见吧,我可不相信在这个时代造假技术能如此先进。嘿,仅这玉盆怕就值得我全部的家当了。这等豪富之人大多于小节之处不甚在意,率性而为,也难怪有遣人求鸡之事了。
车厢上首端坐着一人,身材阔大,粗眉虬髯。他的身左也坐有一人,年纪只在十七八岁,却是凤眉秀目,俊美过人,只是脸色略见苍白。两人俱都目不转晴的看着车门,眼见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疑惑之色。
我微作敛衽,清声道:“可是沧海公在上,小女子有礼了。”
虬髯者怔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拱手为礼,哈哈笑道,“某刚刚听得绝妙好诗一首,心下疑惑,不知是哪位大才当面,却不料是一位小姑娘。那诗若当真是姑娘所作,姑娘之才,当真令我等须眉男子愧煞啊。”他这一站起,身高足有一米九多,幸好这马车的高度远甚于其它,否则,他在这车厢里大概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微笑了一下,道“不敢当。”适才吟诗的时候,我的声音压得极低,他的马车一掠而过,恐怕仅仅听得了寥寥几句,也难得分清音色粗细,误以为轿内是一位少年,也是有可能的。
“姑娘请这边上坐。”
待我坐定,那素衣丫环迅速端上了一只白玉杯,杯内不知盛了什么饮品,亦是一汪清碧。审食其立在我的身后,只是默然不语。
“不知姑娘贵乡何处?以姑娘之才,某当早已有闻。”沧海公拱了拱手道。
“不敢。”我微俯了俯身,道:“小女子乃单父乡野之人,名不出闺阁,亦是应当。”
“单父?”沧海公沉吟了一下,“倒是藏龙卧虎之地,某近日尚闻得单父新开了一家名为‘五味天’的食肆,滋味绝妙,大非寻常。”
我微微一笑道:“沧海公过奖,‘五味天’正是家中产业。”
“哦?”沧海公似是毫不诧异,与身左那位俊秀男子对视一下,都笑了起来,“某等适才正谈及此事,赞叹姑娘惠让的这只鸡奇香浓郁,入口难忘,怕是‘五味天’的大厨亲做也不过如此,怎知原来‘五味天’正是姑娘家业,那,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了。”他指了指面前案几上几碟菜肴,“却叫姑娘得知,昨夜,某刚遣人赴‘五味天’购得菜蔬数份呢。”
我定晴看去,那几碟菜果然是出自‘五味天’厨子之手,油烹与水烹差别极大,那是一望可知的。但是,我暗自计算了一下,最近的一家‘五味天’亦在两百里以外,此人昨人遣人购得,今早便置放于案几之上了,这几乎就当得上六百里加急了。嘿,千年之后,唐明皇一骑红尘妃子笑也不过如此吧,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啊!
沧海公笑指着身左那人道:“张良兄弟,你平素目无余子,今日可见了真章了吧,这位姑娘年纪小你许多,诗才却不在你之下,更兼如此妙手巧艺,你,可服是不服?”
那秀面男子笑着拱了拱手:“子房心服口服。”
子……子房?
张良,张子房?
若是在上个时代,我可能是要惊得一下要跳起来,然后尖叫着请他签名了。张良,这个秀秀气气的十七八岁少年就是张良耶!
虽然我远赴下邳,一心就是想见见这位一代谋圣,但真人当面,我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道:“你是张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还这么张扬,不知道满天下人都在抓你吗?”张良现在不是应该躲在下邳的哪个角落里,可怜兮兮地等着黄石公的出现吗?居然还敢这么大模大样,这么嚣张的在路上走?
失言,真是失言!话刚脱口而出,我就恨不得打自己两记耳光。以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知道张良就是大铁锥事件的幕后指使人?若是连我这个单父乡下的小丫头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它,还会是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