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臣却并未如江闻涛期望的那样开门见山。只见他低头掏出一张小纸条,如捧神器般地恭恭敬敬呈到江闻涛面前。
“请先看一下这个。”
江闻涛很是厌烦地接过纸条瞄了一眼,眉间一蹙,淡淡道:“既然是皇上手谕,那我就洗耳倾听了。”
潘国臣向后坐定,双手扶膝,面带微笑道:“不敢当,皇上对智睿侯一向敬重有加,只是事关机密,不得已行此下策,还望阁下海谅。”
江闻涛似乎毫不领情,微微向后一靠:“我就是个搞技术的,文绉绉的东西我听不惯,潘专员还是有话明说吧。”
潘国臣波澜不惊地继续维持着他面具般的表情:“大量制造质量相同的武器,哪怕是性能稍低的武器,也要比少量生产高性能武器要困难得多,但同时也有效得多——想必阁下对这个道理自有独到的见识吧?”
“以运用组合机床为特征的大规模流水线生产,以泰罗制为标志的科学管理方法,加上成本相对低廉的充足劳动力,此三者之聚合融汇,即乃后进工业国奋起直追之王道。”
稳坐钓鱼台的江闻涛还是禁不住拽起了文。
“阁下所言甚是。”
潘国臣一副低眉求教状。
江闻涛见状也略略放轻松了些。向右侧了侧身子,一边还翘起了二郎腿。
“亚俄战争之前,我们的机床绝大部分靠进口,价格昂贵不说,而且依据的技术规范根据进口国不同而千差万别,综合运用的成本很高,效率低下,这样只能从管理和人力成本两方面挖潜力。”
潘国臣听到这里,更摆出一脸的高山仰止状:“这些方面我的见识太过浅薄,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江闻涛似乎对潘国臣的态度还算满意,便打开了话匣子般侃侃而谈:“亚俄战争之后,我们开始大力发展机床制造业,不过处于机床制造业最顶端的高精度机床,也就是俗称的‘工作母机”发展进度很不理想。直到开战前,国内的机床制造业主要还是依靠进口的工作母机,这种东西本来在各先进工业国都是严格限制出口的,我们能买到的都是过时的玩意。用这些在外国已经过时的工作母机制造出来的子机,精度自然更不如外国的子机,以至还不如直接购买外国的子机。”
“不了解制造业的人,往往理所当然认为有了电脑就可以把机床的精度三下两下搞上去,其实并非如此。使用机械制造的产品,精度肯定低于所使用的机械的精度,因为中间有精度损失,真正的精度是出于人的双手,惟有人的双手才能最大限度提高精度。”
“举个例子来说,最影响机床精度的是机床的导轨。低精度机床的导轨可以用中精度机床生产,中精度的可以用高精度的来生产,以此层层上推,最高精度的导轨是怎么做出来的呢?说了你可能不信,其实就是人手削出来的。”
“当然,要让你我这样的去削,削烂了手也只能折腾出一堆废铁,一定要经验最丰富又最具天赋的顶级技工,那种扎扎实实在一线钻研了十几年以至几十年的老师傅,才有可能做出那种最高精度的零件。而且术有所专,一位这样的师傅可能最擅长做的也就一两种零件,要组装出一台最高精度的‘工作母机”往往需要合数十上百位师傅之力。”
“要培养和维持这样的顶级技工队伍,第一,这个国家的机床制造业规模要够大,规模越大,相关技工的基数越大,从中选拔出顶尖人才的可能性越高,而工作母机的性价比也越高。前者比较好理解,后者不大容易理解,其实可以这么想:机床制造业规模越大。单台工作母机制造的子机床就越多,相同规格的工作母机的需求也更大,同样数量的顶级技工就有可能制造更多的相同规格零件,这就提高了生产效率,同时降低了生产和运用成本,性价比不就上去了。我们的机床制造业受制于工作母机,规模相对有限,性价比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第二,这个行业要有足够长的历史,技术工人不但要手把手练出来,更需要老师傅言传身教,三年五年还算学徒,十年八年不过进阶,没有十五六年谁肯喊你“师傅”?可是一开始我们哪有什么老师傅,‘我大清’在这方面几乎是空白,顶用的没几个,半桶水的也都算国宝了。只能先从外国请,可是外国的顶级师傅也是宝啊,只请得来半桶水——我们这里可没有那个时空一九五零年代苏联的一边倒大援助,就这些半桶水洋师傅带出来的一堆半桶水中国徒弟,再继续去带更多的半桶水徒孙——没错,现在我们的机床制造业就靠这一帮半桶水在捣鼓。没办法,只好矮子里拔高,全国海选了一批半桶水中的精英,集中起来灌了一通理论,再弄到设备最好的厂子里好吃好喝供着,总算在战前凑合着搞出精度不低于之前进口货的山寨母机,要不然,哼。打仗打仗——还打个屁的仗。”
“第三,这个行业要有适当的激励机制。在欧美先进工业国,高级技工的收入和地位都很高,在产品设计和生产流程中都有相当大的发言权,在某些方面仅次于院校出身的工程师,所以往往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钻研在一线。而我国的官本位传统源远流长,各行各业,什么东西官僚都要插一手,稍微能干点的就一门心思要当官。尤其在垄断了机床制造业的官办企业中,钻营倾轧之风盛行,安心钻研本业者寥寥,归根结底还是各级官僚权力太大,工人毫无地位,当然,这跟社会上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旧观念也大有关系。”
“第四……”
直到房门被送咖啡的制服女秘书敲响,江闻涛总算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转而反问潘国臣:“说了这么多,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皇上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了吧?”
潘国臣瞬即转开在刚刚进本a门的女秘书的紧身黑裤袜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的目光,向江闻涛深深一点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鉴于机床制造业目前存在的种种种问题,想要在这场战争中运用组合机床进行大规模流水线生产,是不是太勉强了?而管理和人力成本方面的潜力挖掘。并不足以弥补在这方面损失的效率?”
江闻涛右手接过女秘书递来的咖啡,左掌拍了拍扶手,兴之所及地摇头晃脑道:“也还没到那种地步,组合机床不是造不出来,多费点银子罢了,流水线生产的组织设计也是现成的东西,但是前面说了,机床精度不行,制造出来的东西,公差很大,质量不稳定。实际性能也要打折扣。这样一来军头们就不满意了,要知道,他们都是恨不得拿二战装备来打这场仗的,性能抠得死死的,那我们也没办法啊,图纸画得再好,机器不行有什么用?只好尽可能用人工来补,人工的比重上去了,生产效率就下来了嘛,流水线生产就更难了。”
“还有,为一套流水线设计的组合机床只能制造同一型号的产品,最多只能为规格相近的改进型进行微调,产品更新换代的话,这套流水线的设备就等于报废了,所以在频繁更新武器型号的时候用这种法子,代价高到让你吐血。像现在这个样子,飞机战车一年一换型,怎么好开流水线?就算是美帝那样财大气粗也不带这么折腾的,得学二战中的苏联,t4从头造到尾,要的就是数量,打不死你也淹死你。”
“至于说管理,工业企业的科学管理法本来就是美国人发明的,19世纪末0世纪初成型的泰罗制到了1世纪还在发展中国家的血汗工厂大行其道,原始积累时期嘛,拼管理也就那么一回事,我们最多在政府的宏观调控上少犯些错。”
“人力成本嘛,我们原本还是有很大优势的,什么都贵,唯独人贱,能用人做的尽量不用机器做,四亿人的基数在那里,这也算前朝留下来的‘宝贵遗产’之一。不过近些年也慢慢不行了,土改和农业改革搞得有声有色,农民种地也有奔头了,东北西北大开发是数以百万千万计的吸纳垦荒农民,几次招工荒下来。平均工资就上去了,失业工人还有救济,包身工也不流行了。这一来二去,人力成本的优势也不知道打了好几折……”
江闻涛一摊手,转头瞥到那位正垂手侍立、一脸迷茫的女秘书,不快地眯了眯眼:“小宋,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会再给你电话的。”
眼盯着小宋低头转身,弹翘着米色套裙下浑圆匀曲的臀部走出房间,“咔噔”一声关紧房门,潘国臣才顺势开口道:“明白了,其实皇上的意思,正是有鉴于国内问题重重,着眼于早日体面结束战争,以加快推动国内改革,而非赌上国运希图一战解决问题……”
正把咖啡杯送到嘴边的江闻涛突然歪头打断他:“这场战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止如此,只会增添更多麻烦的问题。”
潘国臣低头一笑:“也许吧,既是麻烦,也可能是机运,这可不是电脑游戏,不能调速度,也没有可破解的脚本,要到真正发生的时候才能亲眼见证。”
当了好一阵摆设的何新也禁不住插话道:“既然已经开始了,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问题就是让人去解决的嘛。我虽然一向认同军部的扩张理念,不过我跟闻涛兄一样,都是搞技术的,知道什么是可想,什么是可做,死后看不见又如何?只要切实努力过,自认平生所为,必可使万千福祉泽被于子孙后代,也足以心安瞑目。”
江闻涛捻杯一笑:“原来如此,听说老何你最近沉迷佛书,想必是大彻大悟,也怪不得会做这个引路人了。”
何新只是摇头轻叹:“一点执悟,不足为道——潘专员,时间不早了,你快继续吧。”
潘国臣赶忙肃正了身子,加快了语速直入主题:“是,皇上希望阁下与晋睿侯一起,搞一个研究班子,把待产、在研和预研中的新装备梳理一遍,简选出最适合大规模生产的型号,实在不行还可以酌情降低性能,而且尽量不要采用太过超前、一旦被敌方掌握即可产生突破性进展的设计。”
“选定装备以后,再根据现有的工业条件,制订出安排流水线大规模生产的具体计划,场地选址、设备采购,总造价、总建设时间、设计产量、单位造价和耗材等等,各方面细节都要列出来,完成之后通过指定的渠道直接呈交给皇上审阅,之后再根据皇上的指示进行下一步动作。”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必须绝对保守保密,尤其不能让军部有任何察觉。”
听罢,江闻涛手捧咖啡杯,若有所思地发了好一阵呆,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似地,猛一点头,转身将咖啡杯搁在工作台上,掀起工作台边垂下的桌布脚,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一扇厚厚的钢制柜门,悉悉索索地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稍顷,江闻涛“彭通”一声关紧了保险柜,起身递给潘国臣一叠文件。
“现在你就去见皇上,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我等你们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还没有具体指示的话,我就不干了。”
潘国臣激动地简直要跳起来——这位“设计疯子”真不是盖的。
粗粗一翻,文件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只是勉强可辨,显然是一份仓促手书的草稿。
“这些东西没有别人看过吧?”
潘国臣还是尽可能谨慎地问了句。
“你说呢?”
江闻涛微笑反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