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妖纳延双目凸出,手脚也冰凉,那一刀,隔空犹如虹霓寒芒,避无可避,纵然千军万马,也不可抵挡。
只他身畔远拦子,也是悍勇不惧生死之辈,远见主将危机,情急中不及使兵刃合身便扑,将两具身子,堪堪挡定刀锋,血光四溅里,琼妖纳延纵马逃窜,再生不起回头望一眼心思。
赵楚安能使他走脱,扬弓一箭正中琼妖纳延手臂,令骑兵合力厮杀冲突,望见琼妖纳延背影席卷而去。
辽骑慌不择路,百骑护住琼妖纳延冲突左右,四处都是飞蝗羽箭,眼见身后追击甚急,慌不择路转头往南便跑,反教赵楚一时踌躇不决。
若杀琼妖纳延,山内辽骑只怕便知此番变故将山口封住,只若放其逃生,雄州三城坐卧不宁。
转念间,赵楚暗恨:罢罢罢,便再许他些活命,若数万人马不能抵挡一个琼妖纳延,如何面对十数万上百万辽骑。
一念至此,再不犹豫,纵马率先入山,喝道:休管辽人溃兵,趁势掩杀过去最好!
安达溪早率部将篷布收拢,紧缚马背跟随而去。
琼妖纳延一路逃窜十数里,闻身后再无喊杀声,方勒马回顾,茫然无措喉头苦涩,全然没了平素以来精明计较。
有人献策曰:宋军北伐,定然经此山谷。他数百人马,安能取归义处数万大军,只怕探路方是合理。若头人转头再入山谷,待此骑兵归来,掩杀殆尽最好。
琼妖纳延虑道:纵然如此,若宋军大部来,如何抵挡?
那人笑道:头人何其不智也若宋军大部紧随而来,不必与他厮杀,只管出山往归义处报讯,道是不意中计,有报讯功劳,再取些精兵设伏重夺雄州,群臣面前,也须免不得头人一番功劳。
琼妖纳延大喜,回头道:如此最好!他数百骑兵,如何能奈归义,倒不如就此安营扎寨,只有些苦处,几日间便可过去。
遂下令身畔数百骑拨转马头望定山里进,半路上正撞见溃散辽骑,问之,果然山外骤然变故,山内不能耳闻,待得八百轻骑奔杀面前,虽数倍于敌,不能抵挡片刻。
入山来不足十数里,琼妖纳延又喜又忧,虽已归拢溃兵上千人,却为那一支可恨宋军烧了草料,若坚守山中,不须几日,只怕要尽皆饿死。
再行间,陡然山脚处一支骑军,长刀森寒,马蹄声碎,马背上骑兵面目都在面甲之下,黑幽幽一双眸子清冷无情,劈头先杀将进来。
当是赵楚一行。
方至山口,赵楚忽又令骑兵回马而走,安达溪不解,赵楚乃道:琼妖纳延此人,艺高而性懦,贪功而恤身,不足以成大事。他手头数万大军都是嫡系,此番饮马河一战丧失大半,若不来聚拢山内亲信,非他性子所为。又此人多谋而不善断,此山乃我军北伐必经所在,为戴罪立功,定然这厮要归山来,趁势再杀他一番最好。
果然众人正于山脚内等候,人喊马嘶辽骑返身追来,此番厮杀,琼妖纳延束手,辽骑无方,哭声震动山野,都是凄凉。
将琼妖纳延驱逐出山,赵楚不再犹豫,转马便走,催促道:往北面山口处,寻一平坦开阔处埋伏,南归义城内辽骑,只须顺风而下片刻便到,再杀他一番心惊胆颤,不使辽人小看我汉人手段!
乃往北面出山口内,挑个平坦开阔地带,将人马都裹上百步,悄然隐藏大道旁雪地里,远近都不能分辨。
不片刻,大雪便降,正是天色将明未明时候,寒气彻骨,人不能生受,赵楚使安达溪轻身往山外高处探查,方命军士稍稍动些手脚,将大道上凿出许多窟窿,稍稍撒些白雪掩盖,于是血脉乃通。
安达溪飞奔而来,道:北方大道上,果然有轻骑行来,并不甚多,瞧是远拦子模样。
赵楚问道:可曾瞧个分明,来人几多?
安达溪毫不犹豫道:约莫百人,骑术精良,若非远拦子,无他!
山外马蹄声,打破山内一片寂静,赵楚急令军士潜藏未得军令不得稍动,亲与安达溪两人,大道两畔各自等待。
山口险要,辽骑小心翼翼不敢狂奔,弯弓搭箭甚是谨慎,方来宽阔处,非是可埋伏地带,果然四五百人中领头的低声说将几句,赵楚不能明晓甚么意思,只见辽骑催马加,便知乃催促行军军令。
马蹄翻腾,扬起积雪纷纷打在道旁,若非有白布,冰冻皮甲上落音,只怕将汉军早早暴露。便是如此,众军额头也见汗,倘若辽骑下马往道旁探查一眼,逃不了觉结局。
辽人终究意料不得,近在咫尺十步远处,便那远远瞧来不甚凸出雪堆之下,竟有汉军埋伏,数百支森森利箭,只在他额头前心转打探。
陡然间,异变突生,最前数骑,战马悲鸣,前蹄陷落雪层之下,清脆断裂声声入耳,纵然辽人骑术精良,料不得如此变故,高高飞起,重重落下,三魂七魄少将一半。
后方跟随的,战马并未全奔腾起来,故此往道旁闪避,慌乱不可遏止。
既如此,辽人安能不知变故,当中那领头的大声呵斥,声既急促,赵楚不通辽语,也可猜测得知此人意料不妙乃喝令警戒防备。
一支狼牙箭,冷幽幽自雪堆里钻出,怎可瞧个分明,赵楚自忖若骤然有一箭类此,手上只怕已定。
乃安达溪神射!
此辽人头领,正是他奚人血仇大敌,安达溪日夜都在心内将他面目辗转,一时瞧地清楚,又听他喝令宋军埋伏,登时不再犹豫,一箭先夺他性命。
那人横尸当地,战马惊慌一声长嘶,身旁护卫的却不见许多惊慌,急促呼喝连声,竟弯腰藏身镫里,只凭感觉向安达溪藏匿处乱箭射去。
此乃辽骑精锐之中王者,便如昔日匈奴射雕者一般,纵然辽国如今腐靡不看,他等战力,并不减弱太多,说是乱箭,若以箭靶论,都中红心。
汉军箭雨,脱弦都来,毕竟辽人不似乃祖一般爱惜战马,缩身马腹之下,竟此一拨射杀,中者不足一百。
安达溪早将一箭射出,心内明知辽人远拦子端倪便就地连连滚动闪开原地,方止步,方才置身处凌乱都是狼牙箭,少说也有上百。
赵楚奋然跃起,火焰驹掀开身上白布雪层已奔腾而起,一人一刀,借马势趟入辽骑之中,正逢两人抬手箭来,轻轻一磕,都飞天外,而第二波上弦不及,已被长刀劈落马下。
汉军却是有许多空闲,一箭射出,又接一箭,辽人从未意料中原人里竟有直面远拦子而不避让的,方探头自马腹下钻出,迎面便是利器杀来,这一番箭雨,撂倒百多人,转眼工夫,五百辽骑折损一半,便是主将也失了。
汉军人多势众,大道两旁层层围住不放走脱,飞快又往前后撒下绊马索,并不与劈杀能力了得的远拦子近身搏杀,十步开外,三人一队照顾一敌,远拦子无可奈何。
这一支远拦子,赵楚决意尽皆留下远拦子最擅长的,一者远程奔袭,二者打探讯息,三者远路里追杀,若与那琼妖纳延会和,只怕措手不及更无后世认知的雄州城诸将,一时间对此无可奈何。
两厢有乱箭不住手射杀,安达溪走马远处,望见空隙里辽骑冒头,扬手便是一箭,赵楚立马远处,有人自绊马索内逃脱,方追去一刀结果。
盏茶功夫,辽骑尽殁,死伤战马哀鸣不止,却也留有可用的上百匹。
赵楚乃令尽取之,剥取辽人衣甲使空闲战马驮带,绕开遍地窟窿处,走马往山外而去。
距此山口三十里外,便是南归义城,背靠绵延千百里大山,左右尽是陡峭山崖,北方饮马河水,扼守山口,不得使北军南下,亦不得是南军北上,端得要紧。
此南归义,本与北归义隔河相望,先时两城为一,并无南北之分,辽人取燕云十八州之后,宋太宗北伐无功,十八州自此割据为二,以饮马河为界,归义分南北,其南莫州等地属宋,其北涿州等地属辽,至今已有百年。
百年来,南北二城呼而可应,宋无北伐之心而以劲弩坚壁死守不进,辽有南征之志却无攻城利器不退,两方相持,彼此奈何不得。
此一番南征,辽人蓄谋已久,而宋防御疏忽,为琼妖纳延使个故布疑阵,又有经略多年密探趁夜点火,一鼓作气取为己有,如今城内,辽邦天寿公主荅里孛拥兵十数万坐镇,远远将斥候撒出,将城墙坚固更胜往昔,端得固若金汤,若要强攻,新建浮桥之北,上将军兀颜光麾下辽骑可喘息之间尽皆杀来,甚是周全。
故此山口并无辽兵把守,而闻听山内响动救援而来辽兵,只远远作斥候远拦子数百人。
赵楚率军而来,沿途不敢疏忽,远远只看一眼,便觉雪中归义,非八百骑可取,只得寻一僻静处安歇,数日里都愁眉苦思要生一番计策。
如何取来,暂且按下不表,再道雄州城一番厮杀。
琼英率部往北而来,逶迤数里都是人马,静悄悄竟人衔枚马摘铃,逃脱往山里蜷缩琼妖纳延斥候早早探知,本琼妖纳延又当汉军使个计策,不敢轻易招惹。
只大军行走三十里外,眼见便到山口,高处远望琼妖纳延不觉失笑,谓左右道:都道中原人诡计多端,瞧来不过如此。
左右忙问计较,琼妖纳延手指行军道:且瞧其众军,将官之外再无骑兵,大好骏马,尽都作拉扯的使唤。再观其行军,静悄悄不作响动,只怕心头算计的,都是骤然降临归义城取之。宋军里骑兵甚少,果然如此。
他哪里知晓,琼英一路走来,将精锐骑兵尽都留在险要处埋伏,前方左右先锋,早在十里之外便已折转往南。
琼妖纳延远看半晌,有人便道:宋军羸弱,那八百骑兵只怕将能征善战的都抽调一空,不若便在山内,将这主将擒了,也好作个功劳计较。
琼妖纳延一甩大氅,哈哈大笑:军士无森严气象,主将无汹涌战意,如此溃兵,要来何用?若再取雄州城于我手上,与公主有个通传,两路夹击且看他往何处去逃?此路宋军主将,作战只些许阴谋诡计,饮马河一战乃为不死,如今都在我军掌握之内,早晚有个好歹。
于是问道:可知宋军此番北上,有几多人马?
斥候密探答道:自河间府而来的,乃大名府天雄军一部,合边关两路人马,不过三万人,以宋军惯例,八百骑兵已是底限。
再看此路汉军,中军便有一万,前后各有数千,合计不在两万之下。
琼妖纳延笑道:宋人惯以弓箭使唤,军中能作战的,十之六七都是弓箭手。如此算来,他一路大军,如今便是收编溃军也不过四万人,那八百骑兵可不计。
便有人应和道:大名府梁世杰,只靠他丈人方有今日,行军打仗哪里能行。他手内天雄军,宋人吹嘘都是好手,密探有过较量,不过以多胜少的,头人如今有数千骑兵,也不惧他数万人头。
琼妖纳延再不言语,令道:使百人留守山内,若见宋军有异动,可飞马报知公主知晓,待某再取雄州,与尔等往万岁驾前换些功劳!
自也有部下担忧:纵然如此,雄州三城也有上万守军,宋人又善守城,我军如何能下?
琼妖纳延摇摇头,甚是不以为然:此乃谬言中原人自古以来,最是擅长的便是争权夺利,想拿天雄军骤然吞并两支大军,其将领如何能服?而雄州原有溃兵,纵然那主将有些算计,看他阴谋诡计甚是不错,端得文人模样,而大宋文人武将生死仇雔,旁人如何能服他?
眼见大军已入了山谷却不停步,琼妖纳延更是笃定:如此一来,这主将要取功劳,旁人自是不忿,留守的都是吞并之部。前番饮马河厮杀,他也折损数千人手,如今手内,完足估算三万五千便足。看他此路人马有两万之众,且又各怀心思,雄州城内只怕更甚,又何惧之有?
说罢,见身畔众人尽有喜色,琼妖纳延拊掌而笑:宋军战力比之以往颇有提高,然将帅不合,军心不稳,又举动都在我眼目之下,行路再如此艰难,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都落空,只须我军悄然临近雄州城,赚了城门杀死守将,寻常士卒不过为你我增添些仆从。雄州城既下,归难归信便是囊中之物不可多疑,上马,奔袭雄州城去也!
琼英那厢,又是另一番算计。
梁采芷靠近过来,低声忧道:将左右两路先锋尽皆留往后路埋伏,如今你我手上,弓弩营也少大半,两万人手,大都原辽人仆从军,若有异动,弹压只怕也不能。
琼英缓缓策马而行,左近都是亲信,石秀将战马也送往辎重营处在前方步行,耳闻梁采芷担忧,便擦一把汗水笑道:行军作战,本便是行赌,若不大胆,战机稍纵即逝。琼妖纳延那厮,于我等手上吃大亏再三,麾下兵马丢失无几,便是再好/性子,也焦躁起来。偏生草原之人最是瞧不起中原,我军如今越是邋遢,便越是周全。这仆从军么,几日来我军可曾亏待?想他等于辽营之中,奴婢也不如,遑论大半都是汉人,如今失却斗志,便是你放手使他等逃走,也未必有人肯愿,怎会骤然暴起难。
梁采芷望望眼前山口,将那番心思先放下,回头顾来路,叹息道:只怕这一番行军,已走出数十里开外,并不见琼妖纳延出现,莫非此人已逃遁回辽邦?
琼英道:大凡手段高明者,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前番朱武哥哥送来讯息,道是琼妖纳延在辽邦素有勇武名声,此番丢却雄州不说,麾下人马折损十之,以此人性子,如何能忍受归去奚落,断然不能。
这些日子来,梁采芷渐渐改却往昔寡言沉默,与琼英扈三娘两个一起时候也有性子,见琼英笃定至此,便先笑道:姐姐这番算计,倒颇有大将风度,长此以往,只怕将军越离不得了。
琼英俏脸红晕,转眼却叹道:若论深情,他心内早有一人,只怕谁也比不得。三娘性子刚烈,宁肯舍却家小也随他而来,以他性子,万千舍不得。我却与他相识最晚,平生也不知温婉为何物,若不多做些功劳,日久天长,谁人又知我。此番算计,也略有手忙脚乱,不过为个前途而已。
梁采芷一时默然,她自是知晓琼英口内那人是谁,只是琼英也好,扈三娘也罢,尽都有自己考较,而自己却此生要行何事,行至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