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净水洒道,中人起呼,天方微微明亮时候,东京汴梁城内车辘隆隆,百官上朝,乃是官家朝见群臣时候,三更便须午门之外等候,端得劳苦。
山呼万岁是虚声,蟒袍玉带捆人绳,天子驾临,群臣拜见,相互一套虚礼方毕,东方鱼肚白光亮如灯。
这徽宗皇帝赵佶,年轻时便是个浪荡子,曾为人道是端王轻佻不可为人君,平生爱些风流勾当,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好生得勾栏里姐儿欢心,又有些权势,骄纵无比。
只他为君王的本领,这数年来群臣不能见到,前些日里,不知那太师蔡京,与他究竟怎生一番计较,竟先升了小将岳飞官职,做出一番奋图强模样来。
只他随行之人甚至,这官家做个样子甚是足够,昨夜里,便在汴梁一处地带,鸡鸣时方赶将回来,满心都是窝火,只因这数年来痴心迷恋玉香楼里的一个姐儿,竟数月未见。
想往日里,官家一心都不在朝堂之上,只恨天色不能时时都不明,虽那女子,不比官家临幸的别人千娇百媚只是笑脸来对,偏生她一手字体一副歌喉,又有琴棋无所不精,将个官家勾得心里痒痒,只待她不能生出恼怒,休道有一日露水恩情,便是官家稍稍有些亲狎,她便拂袖而去。
饶是如此,官家也不着恼更是难耐,严令宫人不得逼迫,千方百计只要讨她欢心,那蔡京高俅权势滔天,也轻易招惹不得那女子。
这一去,道是寻自幼分别高堂,谁知这女子心内有甚么算计。也是摸准官家心思,若不然咱一把药下去,便是个贞女烈妇,也早早入宫伺寝。天子身边寸步不离中侍眼见官家略略憔悴惆怅不已,心下暗道。
只他万千是不敢的,这官家性子,只怕天下之大无人能及他了解便是成就了一段好事,那女子性子虽是华贵雍容,却也真真烈得紧,若她再耍个手段,官家为哄开心只怕先拿自己脑袋拧来赔罪。
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为个小小喜怒,身边之人便是他拿来戏弄的,此便是天子赵佶。
赵佶心内自是不爽快至极,他自负风流天下又身为一国之君,甚么女子得不到,甚么心愿达不了,却那女子,自六年前微服寻欢时候一眼瞧见,自此日夜难忘,却这女子与寻常女子不同,便是滔天权势,也不轻轻放在心上,便是他贵为天子,寻常也作色不得,在那玉香楼里,她一厢闺房,自己从未能入内。
天下男子,便是心性自贱!美人嗔怒,便恨不能将江山双手送上,偏生愈是如此,愈是心痒难耐,只盼她一日里能有一笑朕只独赏,将那清冷不假辞色面色收起,数年来冷遇,也便生受了,只在心头恼恨罢了。若有一日这冷羹不再有,方又觉这不假辞色,也不失为一类享受。百官低头不敢直视,端坐高处赵佶,心内五味杂陈却是这等心思。
又怎的这般多事,朕这天子,好生无趣。若非辽人势大,祖宗基业不能丢弃,太祖一脉又思谋复辟,大好时光,怎会耽搁这些个蝇营狗苟之人身上。阶下启奏的,足有个,瞧那别的也将笏板稳稳压在胸口,赵佶便知今日只怕没有许多时候留来头头入那香闺一回,恼怒如火,狠狠一拂袖,阶下宫人自是明理,乃抑扬顿挫道,陛下有旨,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白如雪的几个老臣,与御史台里要名不要命的御史,登时涕泪交零将额头往金銮殿上撞地山响,无非又是指天画地呼喊老祖宗,大道理愈多,赵佶便多一分恼恨。
只他也是做多年天子的,自知这老臣果真是不怕死的,那愣头青为博取个青史留名,哪里怕他杀罚,若今日不能按住这恨意,只怕风流天子大失臣心旦夕之间。
当下好言抚慰,好容易将百官安抚,赵佶已将一个杀字忍将数番。
百官当头的,乃是太子赵恒,便是靖康之难里宋钦宗,与乃父一个德行,没半点能担待的。
只他也无非一个名分,赵佶如今尚无心思作个太上皇,百官之中,手握权柄的,乃是太师蔡京,如今枢密使童贯不在,太尉高俅又身在武将之内,无人可与他争锋。
然百官也心内好笑,听闻近来蔡太师与乃子甚不融洽,便是为这权势,看他头雪白老态龙钟,不知身下位子百官里没有几个不觊觎的。
这蔡京,今日似更是老迈,紧闭双目不言不语,闪身往旁边只是站着,怀内象牙笏板颤抖不停,数次若非身后亲信留意,只怕掉落地上。
君臣闹哄哄半晌,赵佶困顿心情早不翼而飞,额头隐隐见了汗珠,这群臣若是都有怒容于他,便是九五之尊也心下惴惴难免。
都说大宋两朝,当臣子的,最使天子无奈之处,便是其不畏死。重言苛责,史官便留个某臣某年某月日里,不畏权势与天子激辩朝堂之上,蔚为一时翘楚。
天子若无群臣信服理由,不可诛杀文臣,太祖赵匡胤立碑于朝堂之前,道是与文人共治天下,便有许多不要命的,平生最爱的事情,便是寻个由头撞死金銮殿之上,如此青史留名,则天子为史官如椽巨笔如此可写道:某年某月日,天子触直臣某某,致使血溅金銮,此诚万世之鉴事也。
也不指着天子鼻子大骂而乃昏君,委婉一个万世之鉴事,强似抽一巴掌上去,若非楞到极点皇帝,谁愿留此骂名?!
心内将好歹算计一遍,再寻思太子如今有许多权贵支持,赵佶只好将恼恨暂且放下,无奈挥挥手道:卿家有要事,朕自当聆听,且都将奏折送来。
登时那此后的宫人忙碌不迭,不过片刻,赵佶面前龙案上,山一般奏折累积。
顺手打开一个来,极是漂亮一手瘦金体,乃是御史台上参奏某官员的,赵佶也不多瞧,暗暗寻思那厮于自己也甚不合意,大笔一挥道是准奏,如此处理一批。
第二批的,乃是太师蔡京递来,赵佶懒得多瞧一眼,满面都是和煦笑容,缓缓道:太师之意,甚与朕合,可以此办理之,不必再奏。
蔡京慢吞吞要谢恩,赵佶皱皱眉,面上不得不做出惶恐模样,连忙道:太师乃国之重臣,又有旧疾在身,不必劳费如此心神。
蔡京颤巍巍生生拜谢了,方转回自己位子上,闭眼不再多言一语。
赵佶翻开第三批来,眉头一跳大声便赞道:谁道大宋无好男儿,太尉府送来折子里,这一个最是妙且念来,使众卿家都听听。
蔡京白扫帚一般眉头一跳,眼角往高俅那厢一转,见他也是略略吃惊,便知只怕是童贯的人夹杂送上,不知何时竟能使官家喜形于色。
天子身边那宫人,双手接来奏折,轻咳两声大声念道:小臣大名府留守司团练使仇成,团练副使扈英,愿以死报效陛下大恩于沙场之上。今有辽人叩边,臣子当浴血奋战万死不辞,小臣两人,奉命合千二百人径往辽东。只此军职,本乃留守司所赏赐,不得陛下旨意,不知能否接来。本当自缚以请罪于陛下,奈何军情如火,辽人残杀我民,侵略我地,片刻不容歇缓,只得先奉命北上,征战归来,若有一命尚在,愿请罪于陛下,杀之罚之,一身承担。
群臣惊骇,御史台的急忙都来挑刺,只抓个越级上奏罪不容赦,又有原本将奏折递来的童贯亲信万千寻些理由争辩,纷纷争吵不休。
赵佶将那奏折又瞧将两遍,低声笑道:本是个折子,这仇成扈英两个,偏生写就如遗书一般,虽是草莽之气甚浓,忠君爱国之心昭然。
他身边的,是成了精的宫人,闻听赵佶这般说,便知官家心内只怕欢喜得很,微微向蔡京摇摇头,低头不再有动作。
果然,群臣争吵,赵佶将那折子放下便皱眉,宫人急忙将那拂尘一洒,金銮殿里不复有声,只听赵佶道:大宋有此等臣子,何愁故土不复,何愁辽人不灭。童贯挥军西北,西夏人寸步不得前进,只须留些将士看守便可,朕当取燕云十六州以祭拜高庙之前。
蔡京颤声道:陛下,两个小小团练使,如何能使奏折闻听陛下之前。老臣请陛下降罪大名府留守司,这两个小将,却可免了,以嘉奖其报国之心。
百官里机灵的,心内便骂:这厮好生寡廉鲜耻,他自请官家降罪他家女婿,官家又甚倚重他翁婿两个如何肯做,只怕嘉奖最大的一头,都在那梁世杰身上。
童贯那厢的,早料如此,更不愿者便激怒蔡京,悄然似不管己事,漠然站在一旁。
赵佶温声果然这般说道:太师太过苛刻于梁中书了,他为国操劳,如何能事事躬亲,朕自有封赏,太师切莫推辞,暂代梁中书先生受了罢。
蔡京连连推辞,赵佶只是不允,如此再三,推辞不过的蔡京老泪纵横深深拜谢,赵佶温和可亲,好一幅君臣图。
见蔡京退往后厢去了,赵佶思忖片刻,缓缓方道:这仇成扈英两人,虽是民夫里征召而来,虽说越级上奏有失规矩,朕却想他本乃草莽里的,怎能知晓这许多规矩,只须略略说一些便可,枢密院可草诏令。
再三商议,圣旨乃道:念大名府留守司团练使仇成,团练副使扈英,忠勇可嘉,朕心甚慰。如此壮士,当为朕戍边奋勇杀敌,旨令仇成,实团练使之职,暂代河北路大名府北上援军统领正职。令团练副使扈英,实团练副使之职,暂代河北路大名府北上援军统领副职。赐尔二人承议郎,率军往雄州边关,若有功劳,可再封赏。另,上书奏折之事,念尔久在草莽不通规矩,此番可免,不可再犯。
至此,赵佶又问群臣道:区区团练使,如何能使壮士得沐国恩,莫如再升三级?
群臣愕然,继而慌忙劝阻,便是那宫人,也低声与赵佶说些话来。
原来这赵佶果真是个糊涂皇帝,休说区区团练使终究怎生一回事,便是武将里几个级别,只怕他也通晓不了几窍。
大宋重文轻武,文官里品阶众多,正一品太师之下,九品县长,多如牛毛。却这武将里,太尉不过从一品官员,只在枢密使之下。而后武将里最大的,只不过一个四品将军,团练使,又有承议郎虚职,也是将领里中高级别。
那蔡京如此说道:启禀陛下,想当年天波府里杨家将,六郎晋身也自团练使而始,陛下既要使仇成二人成国之重器,无过人磨砺,如何能成?
赵佶此意方罢,将圣旨端详两遍,用了印玺,方命人快马送出。
此事之后,略略再说些小事,百官散朝赵佶还宫,不过半日又轻装便服往外而去。
正是:天将倾,大厦难安,便有擎天柱,却无补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