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十三年三月二十七议政厅、三司议燕州事以削籍决帝未准。诸臣三次复进三次驳回。
崇明十三年四月初二议政厅诸臣请辞三司正堂请辞帝仍未准。
议政厅派往燕州的官员在三月初便回到成越报告的情况并不乐观齐朗与谢清、王素商量了好多天才决定与三司共同商议如何处理。
结论显而易见——元宁的法律中不允许将功折罪赏功并不影响罚过按照惯例依律处罚之后再依据功劳给予奖赏一般来说世族的身份是可以保住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处置完各个罪名再按战功奖赏至少燕州各家嫡系大支的世族身份可以保证但是不包括云氏。因为夏承正与云信道御史的弹劾被认定属实云氏在此战中有过无功。
阳玄颢无法反驳议政厅呈上的结论那个结论有将近两寸厚的案卷作证明但是他无法准予尤其是在面对云沐雪一反常态的沉默之后。
当天晚上阳玄颢将这个结果告诉云沐雪云沐雪正在卸妆凤簪落到地毯上悄然无声她也只是拾起簪继续打理头。
“沐雪……”阳玄颢不习惯如此沉静的云沐雪。
云沐雪依旧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妆镜前。
“沐雪虽然说三人成虎但是云氏……”阳玄颢想解释却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住口。
说实话阳玄颢怎么可能习惯对别人解释自己的做法?
他是皇帝便是一众太傅对其严加训教也不敢要其解释什么而紫苏也从不会问他为何如此决定。
他想对云沐雪解释因为他清楚到最后他仍然会批准这份建议。他希望云沐雪能清楚这一点不要有什么其它想法。
云沐雪已经足够了解他因此她沉默了直到阳玄颢受不了起身离开。
阳玄颢刚走两步就听身后咣当一声不由一惊转身才知是云沐雪将一盒胭脂砸在妆镜上烛火映着鲜红的颜色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沐雪!”
“陛下!”
“娘娘!”
与阳玄颢同时出声的是殿外的宫人云沐雪只是冷笑阳玄颢不想让宫人进来连忙道:“没事!”宫人没再出声。
“沐雪朕……”阳玄颢皱眉。
“陛下是皇帝嘛!”云沐雪终于出声“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是不是就这些话?我都可以背了!”
“你不高兴……朕知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吗?”阳玄颢脸色数变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打算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或者阳玄颢希望云沐雪自己能给他一个拒绝的理由。
“假话?真话?”云沐雪笑得开心“陛下欺君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敢?”
“那你为何如此?”阳玄颢并未动怒只是不解地反问“之前朕便告诉过你也对云家下过手谕但是不听从的是云家朕还能如何?”
阳玄颢早就提醒过云沐雪甚至下过一次手谕要云氏遵守法度但是云成海似乎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云沐雪笑个不停她终于领教皇帝是如何的天真了!
“陛下您真是个明君!”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阳玄颢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反讽之意不由沉下脸色。
“云家做的事情燕州世族哪一家没有做过?”
“并非只有云家削籍。”
“此次与周扬一战燕州军中无云氏子弟吗?”
“朝廷亦有赏!”
“夏承思一道弹劾云氏便成了罪人?”
“……”这一次阳玄颢无话可说。
云沐雪一直在笑:“陛下云家哪里是误战之罪云家最大的罪是臣妾!”
“沐雪!”阳玄颢听不下去了。
“陛下不敢听了?”云沐雪笑得绝美却令阳玄颢心惊“陛下信任的是太后是议政厅大臣臣妾的话哪里能入耳!”
阳玄颢第一次看到女子如此激动不由呆了竟任她说下去。
“陛下何必对臣妾说什么?从后宫到朝廷您哪一次不是按着他们的意思做?”笑容瞬间变得苦涩云沐雪有些说不下去了“陛下您是皇帝就没有想过如此做的后果吗?”
阳玄颢显然是知道的因此他动怒了:“云沐雪这不是你该说的!”
“不是臣妾该说的?”云沐雪嗤笑一声“当然不是臣妾该说的可是除了臣妾又有谁会对您说?”
云沐雪很确定除了自己不会有人对皇帝说这些。
“陛下您看着他们令臣妾母子分离看着他们处罚云氏以后臣妾被除死了您是不是还是看着?”云沐雪的语气凄凉再无半点骄傲。
阳玄颢被她的问题惊住了云沐雪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能保护我吗?”
问了便是否定。
阳玄颢默然了云沐雪的问题本身就是在讽刺他的权力根本不符合皇帝的身份。
这与阳玄颢一贯的想法是相悖的。那是他一直以来被教育所形成的想法尽管与帝王心术有矛盾但是阳玄颢认为那才是正确的。
他不想因为亲疏远近而乱了礼法律令那会动摇国本。
虽然他想过立四皇子为储但是至今那也只是“想”而已。
这是他一直认定的原则再在有人很明确地提到后果很明确地质问他他竟无言以对只觉得那个原则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如果他从不能保护亲近的人那么最后他只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一夜云沐雪还是哭了哭得凄离阳玄颢拥着她一夜无语。
皇帝拒绝议政厅与三司商定的处理建议也拒绝他们照例的请辞朝野哗然完全不懂皇帝在想什么。
紫苏一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真的不问世事但是云沐雪知道这位太后只是在等待等待皇帝的决定——皇帝的作法其实正表示他在犹豫。
三位议政大臣同样明白松了口气之余也好奇了。齐朗求见紫苏正是为此事。
“能有谁?”紫苏笑得温和“除了燕贵妃还能是谁?”
“臣等知道只是不知贵妃娘娘是如何说的?”
紫苏搁下拈在指间的棋子想了想复述:“她说:‘陛下您看着他们令臣妾母子分离看着他们处罚云氏以后臣妾被除死了您是不是还是看着?’就这样怎么样?”
齐朗愕然倒没有想到云沐雪如此胆大。
“她对皇帝是不同的!”紫苏微笑“我现在算是信了。别的后宫说这样的话皇帝只会生气半个字都不会入心!”
齐朗倒是不同意:“臣以为是陛下亦有此想法。”
紫苏看了一眼棋秤投子认负她今天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景瀚!”紫苏轻声道“那又如何?我不能那样想!”她是母亲罪名不能由她的儿子担!
齐朗收拾着棋子笑道:“只怕陛下这一次不会看着了!”
“那就试试!”紫苏冷言。
云沐雪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在挑衅——质疑母子之情、君臣之情罪莫大焉!
齐朗想劝但是想想又没有说。这件事上作臣下的没有言权。紫苏不在意皇帝会在意倒不如让紫苏自己处理。
这样想着齐朗便再次抓了一把黑子问道:“猜子吧!”
棋局再开这一次两人下得认真一个时辰以后齐朗认负。
齐朗正要说话就听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人竟是赵全还一脸惊惶。两人同时一惊心中不安得很。
赵全进了内殿便跪倒话音都在颤抖但说得还算清楚:“娘娘陛下坠马了!”
棋子散落了一地。
天子身系天下安宁即使折了半根头也会惊动万千何况是坠马之类的大伤不仅紫苏被吓到了便是宫外也有不少人知道。
紫苏第一时间赶到太政宫刚下步舆就见方允韶跪在昭信殿外脸色青白满头大汗。
方才赵全已经对她禀报过了她知道皇帝是与方允韶一起骑马皇帝坠马时方允韶离得最近却未及救援。
“方太傅起身吧!”紫苏虽然着急却还是在方允韶跟前停下温和地吩咐了一声“天有不测风云哀家知道皇帝在你面前素来任性你不必过责于己!”
“谢娘娘臣自知罪无可恕……”方允韶是真的万分自责即使紫苏如此宽慰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他竟然没能保护皇帝!
紫苏叹了一口气边往殿内走边道:“请方太傅到偏殿候着不要跪在这儿了!没有先生跪弟子的理!”
“是!”宫人连忙答应方允韶也不好再跪只能起身随宫人到偏殿等候消息。
紫苏尚能如此的原因是路上就有赵全派去探消息的宫人禀报皇帝虽然伤得不轻但意识还算清醒并未昏迷紫苏是知道深浅的听了这话儿心便定了大半否则她哪儿还会有功夫与方允韶说“理”不“理”的!
齐朗是随紫苏一起来的这个时候他却不能跟着紫苏一起进殿便站在殿外方允韶此时也起身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齐朗不由一愣——方允韶竟是一脸欲说不说的为难。
稍一怔忡之后齐朗心中便了悟了几分眼神也冷下去方允韶不觉移开眼不敢再看他。
紫苏没进内殿便听到阳玄颢强自压抑的抽息声与间或难以忍耐的痛吟不由心痛面上也没有掩饰一旁的医侍见状连忙低声解释:“太后娘娘太医在为陛下正骨。”
紫苏点头站在原地没有进去医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外殿的人心急如焚宫漏声声都打在心尖上内殿的人也是一头冷汗不知多久一名医侍从内殿出来一边擦汗一边道:“好了我们去煎药!”他手里拿着一张方子正在看竟没看到紫苏直到被外殿的那人扯了一下衣袖才下意识地抬头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紫苏看都没看他径直走了进去倒是赵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名太医正在为阳玄颢施针紫苏抬手示意其他人不必出声默默地看着儿子。
太医施针结束稍稍退开几步阳玄颢才看到母亲连忙道:“儿子不孝惊动母后了!”那名太医也连忙行礼。
“这时候还有必要谈孝道吗?”紫苏温言走到床边细细地打量儿子见他虽然痛得脸色苍白但是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真正放心。
“孩儿不能给母后行礼了!”阳玄颢强自笑道稍动了一下额头上便满是冷汗。
紫苏皱眉训了一句:“痛还不老实!”
阳玄颢再不敢轻举妄动陪着笑道:“是。”随即想到方允韶又急忙道:“是孩儿自己莽撞母后娘娘勿怪罪方太傅。”
紫苏正在检视阳玄颢的伤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说:“方太傅素来稳重自然不可能是他的缘故哀家怎么会怪罪?”
“谢娘娘!”阳玄颢松了口气不再说话听母亲向太医询问自己的病情心中十分愧疚。
不多会儿医侍端了药进来一名太医亲自尝了正要将药交给皇帝身边的曲微却被紫苏伸手接了过去亲自给皇帝喂药。
阳玄颢方才听紫苏问明了方子刚吃了一匙才想起药里有宁神安眠的药连忙交代:“太医既然说朕要静养曲微传旨由议政厅主政若不是紧急或重大的事务便不必来请旨了晚上递份禀报的奏章就行了。”
“是!”曲微低头答应刚要转身退下传旨就看到紫苏眼中的冷冽心中不由一紧。
紫苏心中不悦对皇帝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更有数了却只是眼神稍变了一下面上并未表示出来。
阳玄颢服了药便安静地睡着了紫苏这才起身离开几名太医也退了出去。
赵全低声禀报紫苏后宫都在殿外第一个来的燕贵妃。
紫苏颌不语到了殿外果然看到所有后宫都在等着齐朗与方允韶避嫌都退到远处站着不由想笑。
谢纹第一个说话:“臣妾惶恐未能早点赶来请娘娘恕罪。”这是请罪了。
紫苏倒没在意伸手虚扶了一下和煦地道:“长和宫本就离得远些皇后无需自责。”
“谢太后娘娘不罪之恩。”谢纹谦恭地回答却听紫苏随即就说:“皇帝无大碍但是不可妄动总需要人尽心服侍皇后就多费心了!安嘉就先送到慈和宫吧!皇后可放心!”
“臣妾遵旨!”谢纹只能答应在紫苏的示意下起身进殿。
谢纹离开后紫苏看了一眼其他妃嫔淡淡地道:“太医说了皇帝要静养你们就不必来打扰了每日遣一人过来请安问候即可。这事……便由慧贵妃安排。”
尹韫欢有些不敢相信却更不敢推辞躬身行礼:“臣妾遵旨。”
“你行事周到哀家是放心的!”紫苏点头笑了笑“皇后要照顾皇帝这后宫的事情亦由你费心了!”
尹韫欢一愣再不敢答应。连忙推辞:“臣妾愚昧卑陋岂敢担此重任……”
“不必过谦你前次便做得很好。”紫苏微笑着勉励她。
尹韫欢不好再辞只能又进言:“臣妾谢娘娘厚爱不过此时与前时不同不若臣妾与燕贵妃同理后宫事请娘娘恩准。”
紫苏淡了颜色:“燕州事未了燕贵妃宜退居避嫌岂能再理事?”
尹韫欢一惊知道再推辞就惹怒紫苏只能应下:“臣妾遵旨。”心中却暗道:“退居避嫌?岂不是已认定燕州有罪、云家有罪?”
这个意思所有后宫都明白当下便心思各异地行礼退下。
紫苏登舆齐朗与方允韶过来行礼却听她淡言:“皇帝既命议政厅主政齐相必定事务繁多棋日后再下吧!”
“臣遵旨!”齐朗行礼答应恭送太后离去。
赵全知道紫苏动怒了到了慈和宫一路随紫苏进殿一路给宫人使眼色令众人退下免得被紫苏迁怒到。
进了殿紫苏深吸一口气坐下却终是难以按捺挥袖将手边的棋秤推下黑白子落了一地赵全等人跪了一地。
出了宫门方允韶刚要走就听齐朗唤住他:“方太傅你当真无话对本相说?”
方允韶心下一惊却仍未开口。
“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求了!”齐朗平静依旧语气却冷淡了下来摆明了现在不说日后便不相干的立场。
方允韶苦笑叹息了一声:“并非下官不说实在是不知如何说才是!齐相容下官晚间登门详谈如何?”
“也好!”齐朗见他神思不属想必是心绪极乱也不强求。
晚膳时分之后方允韶才登门到了齐府的书房齐朗已备了茶具相候方允韶接过茶盏什么客套都没有便说起皇帝坠马的经过:“陛下今日本就有骑马的计划但是兴致却不高我便问了一声陛下说:‘朕真的不知云家是否罪极至此!’下官对朝政只知一二也知道此事极复杂便没答话只是引陛下骑射散心后来说到打猎我便道:‘要专心一心一意切不可左顾右盼认定一只便不可放松。’陛下点头应是却又极轻声地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不多会儿陛下又是如释重负一样神态极轻松我正要放心陛下便疾驰而出跟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