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十一年八月帝巡幸燕州。
阳玄颢被臣下的奏章惹起了满腹的怒火。所有关于燕州的奏章摆到一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混乱!
永宁王与齐朗都对他说明了燕州的情况他当然知道燕州越乱越有利于朝廷控制;他也知道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会有截然不同的说辞一直以来从那些不同中看到真实的情况就是他必须做的事情。这样的事情阳玄颢都可以接受但是燕州的事情明显出他接受的范围了——他现在连东海三郡到底伤亡了多少人、是否有充足的赈济粮、守军是否还有战力都不清楚!
虽然说军报的真实性更强但是石原谨慎地只报告军情、战情对于其它事情恪守武官应有的沉默而地方文官不同的利益需求让他们的奏章内容天差地别一两份的话也就罢了可是阳玄颢看到的奏章全是如此也就不能不让他火大了。
更糟糕的是截然相反的说辞让他完全不知道真相会是如何。
夏承正说他只管军事齐朗以谨慎的态度拒绝表达意见其它朝臣则因为不同的理由不得不各执一辞阳玄颢忽然现一切都不可信任了因此他气急败坏地扔了奏章吼着要亲自去燕州。
皇帝这样说了臣下不能当作不知道当天劝谏的奏疏就呈了不少齐朗与永宁王更是亲自求见辛苦劝说。
对这两人的劝说阳玄颢一言不地听着但是等两人说完他眨眨眼:“朕还是觉得必须亲自去!”
两人劝了整整半天只换回这么一句不由无奈地对视一眼行礼退下。
夏承正与齐朗并肩走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就确定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了?”
之前遇到齐朗他就表示劝谏的结果不会很乐观:“陛下若是一时兴起一夜过来也该冷静了更何况那么多劝谏的奏疏还不好下台阶吗?”
齐朗看了永宁王一眼只见夏承正一脸不豫显然对他之前的说法仍有保留不由摇头轻笑:“殿下陛下现在绝对不是只想看看燕州的实情陛下恐怕是意识到燕州也有他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夏承正皱眉。
齐朗抬手指向宫门处的禁军侍卫夏承正不解地挑眉齐朗却不说了。
出了承清行宫齐朗才淡淡地道:“天子在乎的自然不会是金玉币帛燕州也从来不以富庶闻名。殿下您还想不到吗?”
八月初十阳玄颢颁诏命齐朗奉太后以诸后宫回銮永宁王回大将军行辕政事交议政厅大事不决请慈谕。
燕州刚结束动乱实在不能算是安全之地随驾的禁军又要分出一半随紫苏回銮夏承正调了精锐沿途保护又命燕州军提前三日戒严清道即使做到如此地步夏承正仍然不放心命护驾的军队一日一报不敢有一丝懈怠。
从易州入燕州不过七日的路程阳玄颢却立刻察觉出两地的不同易州不算富庶但是夏氏地位然官吏不敢放肆永宁王府对家人又极为约束一般人在易州还是可以过得不错再加上边境交易易州自然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戒严清道的原因阳玄颢总觉得燕州给他一种压抑的感觉他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很古老似乎是刻意保留的而人总是刻板。
更准确的说是制式!阳玄颢问的问题总是得到近于一致的回答而那种回答中却感受不到一丝真心。一开始阳玄颢还以为是官员的指令但是很快就现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在那些人的脑海中那些问题的答案就是那样的。
阳玄颢感到不可思议燕州人的想法与他完全不同比如尽管他们的手中已经没有粮食了但是燕州人并不担心因为自然会有人运来粮食分配给各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而粮食的来源是军队。
一名地方官告诉阳玄颢燕州每年收割的所有粮食统一上交燕州军再由各地的世家往下分配分配的规则很繁琐但是所有人都认可尽管那些人得到粮食还不足他们收获的三分之一。
“这是裸的打劫!”并非燕州出身的官员总会为一些事情而在阳玄颢面前激动不已。
燕州十三郡只有十个家族是世族而这十个家族掌握着燕州军也就掌握着燕州的一切云、古、风三家更是占了燕州所有资源的五分之三而东山更是被云家独占。
阳玄颢同样年轻对于燕州那些违背法令的事情他同样震怒不已诏令不停地出让远在成越的议政厅忙碌不已。
紫苏却拦下了好几道诏令更是写了封亲笔信告诫阳玄颢——燕州乱事已平不可再起动乱凡事先取稳然后徐图之。
燕州是军民一体各个世族掌握着一切阳玄颢在惩处几个家族宗主之后才现离开了那些世族在燕州任何事都做不成。
这个时候紫苏的信也到了——似乎也迟了!
紫苏的信刚送出去议政厅就收到燕州的急报——御驾被乱民困于信幽郡城。
哐!——
紫苏一下子没站稳失手推倒了一旁的紫檀雕花架齐朗皱着眉将她按在榻上随即就感到紫苏的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胳膊尖锐的痛意令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大哥呢?他在做什么?”回过神来紫苏连忙松手却又一迭声地追问即使她也清楚齐朗现在根本不清楚这些事。
齐朗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也借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八月的天气他的衣服并不厚方才那一下可是真的很疼。
“永宁王的消息会比我们快得多陛下不会有事的!”齐朗只能如此说他也不清楚更多的事情。
紫苏稍稍定神不再惊慌可以冷静地思考了略一思忖她的脸色便变了伸手推开齐朗站起来指着他好一会儿无语。
齐朗在紫苏推开自己的时候就变了脸色再看她指着自己目光冰冷脸色更是沉了下去总算紫苏没有再说话半晌他缓了脸色尽量平静地开口:“你不信别人总该相信永宁王吧!”
紫苏的脸色立时苍白指着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你说什么?”他的话引了紫苏很不好的联想。
齐朗也觉其中的不妥了但是这一次是他自己搞砸的他只能苦笑:“他是你的儿子我能对他做什么?紫苏你真的多虑了!”他将话摊开了说。
“这只是一个意外!”齐朗走近一步拉下她仍在颤抖的手握在掌中。
紫苏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半分缓和的表示:“他是我的儿子但是他也是皇帝!一个不算很英明的皇帝!”
齐朗眸光稍敛并不否认她的说法:“是的!陛下还是年轻了些!”
“所以?”紫苏冷言。
齐朗静静地看着紫苏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随即想到正握着她的手又松开几声叹息哽在咽口终是强压了下去他轻轻摇头:“没有什么所以。陛下是君我是臣能有什么所以?”
紫苏想质疑但是看着齐朗深沉如水的眼神却是怎么也无法出口心思几转她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皇帝要亲自去燕州本身就是个意外是吗?”紫苏隐隐觉得额角在跳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抽回手没等手按上额角齐朗已经上前伸手按摩她额头的两侧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紫功正在理清思路并不是真的需要回答。
“……燕州失控了?”话音渐低稍作思忖紫苏便明白症结所在但是结论并不容乐观。
齐朗听她惊呼随即就看到她紧张的神色只能默然点头。
燕州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不是没有矛盾而是不允许外人插手这是燕州各方的默契以往朝廷需要燕州军牵制周扬也就默许了但是在周扬已无还手之力北疆收复的现在当然不可能再让燕州维持这种半独立的状态齐朗着意布置并没有错。
正是因为如此燕州才会陷入混乱一力扶持云家其实只是想引来更大的反弹齐朗与永宁王都希望保留下战力卓越的幽燕铁骑因此他们需要一次更大规模的清洗原本只是想让朝廷派出钦差引冲突但是阳玄颢却坚持要自己去……
“……陛下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齐朗十分无奈“我不可能让他按照我的期望做每一件事。”所以情况才会失控。
紫苏很想微笑着回应一下但是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动了动嘴角道:“但是你也没有阻止!”阻止与劝谏是有区别的!
齐朗收回手退开两步看着紫苏很认真地说:“你认为我能阻止?紫苏就因为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就只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了吗?”
紫苏神色一凛垂下眼却没有回答齐朗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吧!我无话可说了!”言罢转身就要走。
“景瀚!”紫苏惊慌地唤他不敢让他离开不安而颤抖的语气让齐朗无法再走半步只能站在原地。
虽然叫住了齐朗但是紫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过好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令齐朗失望之极再想到阳玄颢此前的坚持更觉得心烦一时间殿内除了二人的呼吸声竟是一片寂静。
心绪纷乱之下紫苏的思路却一点点清晰起来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她的头更痛了
“我知道这是意外……”紫苏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她也知道她必须说些什么否则情况只会恶化再如何迁就自己齐朗也是骄傲的但是紫苏仍然心有疑虑只能如此模糊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无奈地叹息齐朗转身问紫苏:“你难道还不清楚陛下去燕州的用意吗?”说那么多她何尝不是在为自己找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齐朗不能不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难道不清楚阳玄颢已经想对付她的权势了吗?恐怕是清楚的只是无论如何她也不想真的与自己的儿子为敌!
紫苏颓然坐下一手撑着额头半晌无话。
其实她是最没有资格指责齐朗的齐朗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尽力保护她!
阳玄颢想要的是燕州军他想掌握一支真正听命于他的军队混乱的燕州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出身永宁王府摄政临朝紫苏对军政的影响力远远过皇帝最直接的就是永宁王的支持皇帝与太后真起冲突谁也不能确定永宁王一定会忠于皇帝毕竟阳玄颢已经有儿子了。
只有以此为前提阳玄颢才会想要军权!
身为皇帝他当然会为现状而感到不安但是作为母亲紫苏不能不感到心痛。
“陛下不会有事的!”齐朗在紫苏身前蹲下拉下她的手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悲哀不由叹息“我将这份急奏抽回了永宁王殿下也会压住这件事并尽快让陛下离开燕州。——只当这件事从未生过!”
“有用吗?”紫苏反手握住他的手“他认清了皇帝的责任想到的却是对付我!他……我……我做错了?还是做得不够好?”
齐朗却皱了眉起身拥着她坐下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淡淡地道:“你没有错!陛下应该也没有真的想走到那一步!”
紫苏却冷笑了一声:“他是现在还没有想到!”怨恨紫苏不能不怨恨这个儿子但是这似乎又是她一直期望的这股怨恨应该冲她自己才对。
齐朗轻轻拍她的背只能叹息世间安得双全法?
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接下来那个圣明天子必然先取培养者祭旗母后、师傅都是如此!
从来如此!阳玄颢又有什么错呢?
埋在齐朗怀中紫苏半晌无语齐朗也不想说更多只是默默地抱着她直到一声罄响宫漏轮转紫苏才仿佛被惊醒似地低语:“先让他安全离开!”
“会的!殿下一定会做到的!”
“燕州军连戒严警备都没做好!让大哥严加整顿!”
“是!”
“重新拟个说辞问罪燕州十三郡!”
“……好的!”
“让皇帝先去祭陵再入成越!”
“……这需要你颁旨!”齐朗微笑。
关于阳玄颢在燕州的遭遇实在是个迷团各种说辞都有说法太多了也就辨不出真假了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他的行程。
离开信幽郡后御驾入东海郡停留一夜后转云台郡入云州从官道回京。
紫苏再次得知阳玄颢的情况已经是十天后阳玄颢正在云台郡而那道先祭陵的旨意直到阳玄颢到京郊十里才正式颁下理由自然是帝驾久离宜先叩陵以示诚孝。
颁旨的是赵全看到阳玄颢并未乘銮驾而是骑在马上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看到了阳玄颢身旁的那一团火红。
红袍银甲红色的披风被风鼓起抖动着出猎猎声响如墨的长束成长辫甩到胸前明亮的双眸中仿佛燃着火焰娇艳若玫瑰的少女令人移不开眼。
阳玄颢不满地甩了一下鞭子清脆的声音让赵全迅低头不必看他也知道年轻的皇帝是如何不悦。
“沐雪你先去见朕的母后朕要去祭陵!”阳玄颢笑着对少女说。
“我不能去吗?”少女扬眉仿若金石之音清脆动听不染一丝娇媚。
“不能!皇陵只有帝、后、皇子可以进入!”皇室制度如此阳玄颢答得肯定!
“好吧!”少女无所谓地答应。
阳玄颢看向赵全认真地交代:“赵公公朕把云姑娘暂时托负给你你领她去见母后再安排她在宫里住下!明白了吗?”
“奴才遵旨!”赵全平静地回答。
仿佛火焰般的少女却有一个冰冷脱俗的名字——云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