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史记-尹相列传》
崇明九年慧妃行止失当因后言未罪。仁宣太后颁谕申斥朔私交内廷、失人臣之范。朔遂病不示事帝再三慰之然朔以年迈坚辞归里帝无奈允之。离京之日独有齐朗送于东郊时人谓之曰执宰气度。朔致仕居家不言朝政亦不交旧友。其后三年朔卒。礼部治丧礼时谢清领之谓:“太薄。”尚书对曰:“从制。”清言:“皇子外家礼宜从厚非制乎?”遂厚礼之。
陈观对此的评语只有四个字:“字字诛心!”
当所有的事情摊上桌面时胜负已注定不可挽回。当阳玄颢准备处理湖州科考案时他才现一切都别无选择。尹朔比他知道得更早些——失去对刑部的掌控权时他就明白一切都任齐朗予取予求了。
尹朔知道湖州一案时已迟了他无法让自己脱身只能被谢清用无可指摘的理由剥夺自救的权力。他本以为他会被牵涉进那场科考弊案然后因此引退甚至于谢清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阳玄颢为了慧妃跪在长宁殿前求情的消息传来他们才现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
元宁的宫规不允宫廷中人私自传递消息这是为了防止宫中事务外泄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并不严格即使是宫女也可以托人送信或是传递一些东西只要不违禁即可反而是后宫妃嫔无论言行都被限制包括与家人联系也是必须在宣政厅备案的当然也是形式更重些。
尹韫欢习惯了。当她的内侍被禁军扣下时她还只是惊讶随后才想到那条宫规她想到时皇后派的内宫执事也到了。
太后在病中谢纹不能离开因此尹韫欢被带到了长宁殿。
苏合香清冽如水冷漠如冰与它的主人一模一样尹韫欢不喜欢苏合香因为那香氛太冷太傲容不得一丝亵渎也因为那是太后专用的香。
长宁殿总是燃着苏合香进殿时尹韫欢就颤栗了一下看到靠着软垫闭目沉思的紫苏心头又是一颤。
紫苏身上盖着锦被露出此许白色的襦衣脸色还好只是看不出神色。谢纹一身浅黄色宫裳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沉默不语。因为紫苏不喜欢繁复奢华所有妃嫔到慈和宫时都会作淡雅的妆束谢纹也不例外她甚至没有戴凤冠只用了一支赤金凤钗压。听到有人进来紫苏没有动谢纹抬头看了一眼凤钗上的珠坠随之轻晃却没有有声音。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参见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免了!你少行差踏错就是你的孝心了!千岁?”紫苏没有让她说下去闭着眼睛冷漠地出声。
谢纹在紫苏说话的同时便站了起来待紫苏说完看着尹韫欢惨白的脸色不忍地开口:“太后娘娘……”
紫苏有点诧异地看向谢纹却见她不安地低头又不说话了。
见状紫苏也没有追问谢纹看都不看尹韫欢重新闭上眼淡淡地道:“该怎么办皇后处理吧!”
“是!”谢纹悄悄松了口气轻声应下示意尹韫欢随自己出去。
“皇后下旨即可慧妃先出去等着!”紫苏却没有给她们机会直接吩咐。
谢纹见她起身连声道:“太后娘娘慧妃尚未大安!”
“哀家知道不然还要你处置什么!”按宫规与外私相授受要杖责五十妃嫔可酌情处置。
谢纹一愣因为听出了紫苏话中的不耐烦尹韫欢也听出了只能垂下头按规矩行过礼带着些许苦涩的笑意退出长宁殿。
“太后……”谢纹还想说什么却被紫苏淡淡的一句:“坐下!”挡了回去。
按照宫规尹韫欢不得不在长宁殿外跪下等候皇后的旨意她的心腹宫人紧张不已一个小宫女怯怯地问尚宫怎么办被尚宫瞪了一眼:“太后娘娘处置妃嫔连皇上都不能管你说能怎么办?”
谢纹还不清楚太后忽然如此对待尹韫欢的原因但是她很清楚尹韫欢小产未及一月身体根本没有恢复一瞬间谢纹的心头流转过各种心思最恐怖的莫过于——太后想要慧妃的命。
那个念头也只是一转谢纹再如何也知道她们这位太后真相要谁的命哪里会如此明显!
正在谢纹无语地琢磨时赵全忽然进来躬身禀报:“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谢纹再次起身没有注意赵全眼中的惊疑不定。
紫苏没在意正要让儿子进来却看到了赵全莫名的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赵全连忙跪下不安地禀告:“皇上命人送慧妃娘娘回宫自己跪在那儿了!”
啪!
紫苏狠狠地拍上床沿的硬木出一声低哑的动静却让满殿的宫人失色跪下。
谢纹第一次看到紫苏动怒的模样不似平常的高贵淡漠那么冷仿佛一块冰不需做任何事便已可以伤人。
“好!好!好!……”紫苏一连道了三个好却一声比一声冷谢纹只觉自己的心口被人用针狠而快地戮了三下来不及觉得痛便不能喘息了。
说完那莫名的“好!”之后紫苏冷冷地挥手:“都下去吧!皇后皇帝跪在那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纹不敢应声只是恭敬地退下走出长宁殿就看着阳玄颢跪在正对殿门的地方谢纹叹了一口气。
随侍的尚宫早已被惊呆了直到看到谢纹走到阳玄颢身旁按制行了礼在他身后跪下才反应过来惶恐地跪下随后帝后的随从宫人全部跪下长宁殿前除了慈和宫的宫人所有人都跪下尽管许多人什么都不明白。
自然有人将消息送到议政厅三位议政大臣都是太傅更有两位是先帝的顾命之臣面面相觑之后三人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如此下去联名请见。
在两仪门验符时齐朗淡淡地提醒了尹朔一句:“陛下如此关心一位后宫恐非吉兆!”
何止不是吉兆简直与凶兆无疑!!!
元宁皇朝的后宫不乏血雨腥风的争斗但是过分的宠爱引来不一定是暗箭更可能是朝臣的劝谏与皇室长辈的直接处置文肃皇后贵为国母都不能例外何况后宫妃嫔?未必是极端的处置但是宫规森严严厉处置一番冷淡皇帝的热情亦属常事!
阳玄颢做了错事受罚的却一定不会他!这就是天子的特权!
因为齐朗的话尹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几乎要怨恨皇帝了阳玄颢根本没有那么在乎尹韫欢而他做出的事情却会让尹韫欢承受最无辜的惩罚。
尹朔是在焦虑中走到慈和宫的看到长宁殿前一片诚惶诚恐的景象时他才蓦地回神同时听到齐朗与谢清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
他们都是熟读经史的人翻阅史书元宁一朝能让皇帝长跪不起的太后屈指数——为立储文宗皇帝曾在长宁殿前跪了一夜以求端敬皇后的同意;为追崇母家玄宗皇帝曾在长宁殿前跪了三天两夜以求宣圣皇后的原谅——如今殿外跪了满庭的人紫苏却没有任何表示谁知道会不会在史书上记下第三个例子?
尹朔快走两步跪到阳玄颢面前:“陛下您……”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无语继续。
齐朗与谢清被长宁殿前的景象吓住了待尹朔出声才反应过也跟着尹朔行礼但是阳玄颢却低头无语并不看面前的三个人。
谢纹已经觉得头晕了仍然坚持地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却正好看到谢清询问的眼神不由苦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轻轻点头肯定他们所知的情况无误。
她这一点头齐朗与谢清同时变了脸色却又不得不将所有情绪按捺下去但是已经明白紫苏为何关上殿门没有半点表示了。
谢清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沉重之色膝行两步急道:“陛下太后娘娘处置后宫难道有不妥之处吗?”
这一次阳玄颢抬起头看向谢清的目光却冷如冰霜谢清叩至地声音低哑:“陛下今日之举令史官如何下笔?陛下三思啊!”
尹朔也同样叩泣声言道:“陛下如此对太后娘娘必担不孝之名臣惶恐!”
只有齐朗从谢清说话开始便俯却未置一语。
阳玄颢眸光一闪转头看向齐朗偏就问他:“齐相也如此劝朕吗?”
齐朗并不抬头眼神微变却以一种阳玄颢听来十分奇异的语气回答:“陛下仁孝纯善。不忍慧妃受苦何不体太后娘娘拳拳之意呢?”
齐朗的话音一落阳玄颢便挑眉冷笑却没有说话。
仅此已让驻足阶上的赵全心惊不已生怕皇帝道出什么不可转寰之语令紫苏恼羞成怒。
赵全还在为皇帝的目的困惑此时更加心烦意乱但是方才他想入殿请示却被紫苏强硬地拒绝他当然不敢再妄动。也他并立的叶原秋同样满腹的惊疑不定紫苏方才的拒绝让她吓了一跳她几乎以为赵全要送命了幸好紫苏没有再说什么但是随着天色渐晚殿内的寂静便更让她与赵全不安了。
长宁殿内外便在一片寂静中看着红日西坠天色渐暗。
齐朗这时才抬头轻轻皱眉见阳玄颢垂不语尹朔与谢清也皱着眉不安地交换眼色见他抬头两人一起看过来齐朗不由苦笑缓缓摇头。
阳玄颢的心思齐朗与谢清都已知晓七成尹朔却因事涉己身虽然有感觉但是仍然未想清楚因此齐朗才毫无办法可想只能陪着皇帝跪在这儿。
大半天下来赵全也想明白皇帝的用心却只能在心中叹息自己也说不清是为皇帝的心计还是为紫苏的狠心。
“赵全!”紫苏忽然出声让殿门前的宫人一惊赵全更是连忙应诺只听紫苏平静淡漠地道:“宫门即将下钥让尹相他们都离宫吧!”
“是!”理由无可挑剔赵全自然不敢多说连忙应下过去与三位议政大臣言明规矩如此尹朔他们只能起身稍一犹豫尹朔又道:“公公可劝过太后娘娘?”
赵全叹息着摇头。
“请公公代传臣等请见太后娘娘!”尹朔下了决心对赵全言道赵全一惊连连摇头道:“奴卑已经禀告太后娘娘三位大人至此但是太后娘娘并无宣召之意!”
“请公公通禀吧!”这一次却是谢清出声“臣等总需尽力一试才行!”
他们一到赵全便禀告了但是紫苏连殿门都不让他进之后更是一言不他们三人都是知道因此也就无人求见此时即将离宫总要再试一试才是人臣的本份。
赵全无奈再次通禀却只听殿内一声“哐当!”之响似乎是什么瓷器砸上镜面的声音阶下的三人听得一清二楚同时苦笑随即就听到紫苏冷冽的声音:“哀家不能起身不便见外臣三位身负国事重任请回吧!”
出了后宫三人面面相觑半晌尹朔才摆手道:“今日是我当值先行一步了!”
齐朗与谢清拱手相送并肩离开到了宫门口谢清硬挤上齐家的车等车走了才对一脸阴沉的齐朗道:“很少看你这副模样!怎么?皇上很可能成功?”
齐朗摇头:“太后是轻意改变主意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这副样子?”
“我担心……”齐朗忧心忡忡“皇上的固执恐怕过她的预计了他们之间……”
谢清靠向车壁冷笑:“那又如何?我们这位陛下呀……总在不合适宜的时候坚持不合适宜的事情!”
齐朗却笑了:“随阳他是天子不是木偶只按你的心思做事!”
“所以你今天才尽量沉默不与他争执?”谢清摇头“恐怕陛下领会不了你的好意!”
齐朗淡言:“总要为他们母子留一分回旋的余地!陛下总是太后的独子!”
谢清一愣默然点头。
有些话齐朗并不好对谢清直言——紫苏是为他才硬是不理阳玄颢的他当然不能再让事态激化只是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他也不可能放任事态如此僵持!
“随阳你还去饮冰茶庄吗?”齐朗轻拍靠垫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谢清愕然但是随即就反应过来轻笑:“好计量!直接毁去所有筹码!”
尹韫欢的确尚未大安皇帝不忍她跪候旨意可以向太后说或是要皇尽快处置阳玄颢却用这种方式自然是有所图!
他这样做在别人看来自然为了保护尹相但是齐朗和谢清都明白他是在告诉紫苏他他现在并不希望撤换尹朔的相之位或者说他不想让齐朗进位议政臣也正是因为如此紫苏才会气极。——阳玄颢其实是在要胁她让他罢尹朔的相位?可以!但是紫苏不可以再要求别的!
自己的儿子学会要胁自己哪一个母亲都会高兴?
更何况阳玄颢此举又何尝不是想限制紫苏对朝政的影响?
长宁殿中一片黑暗紫苏却默默地笑了——好!她就看看这一次她的儿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想留下尹朔制衡齐朗与谢清?——紫苏闭上眼唇角浮现一抹冷笑。
这一次阳玄颢没有失去帝王的分寸却错算了一些事情!——紫苏很想看看她的儿子能否现并做好补救!
第二天齐朗与谢清到了议政厅才知道阳玄颢早准备了一份诏命——因湖州案为安天下士子之心特别举行一次恩科试!
元宁的科考除了三年一次的秋闱大考便是恩科试了恩科试无固定时间也不限出身只要不是身在贱籍之人都可以参加。此时开恩科试也是定例因为即使是弊案也不会重考只会将涉案士子的资格取消依次递补举行恩科试便是为增加机会安抚民心。
谢清不知道是该恼火还是该为自己的学生骄傲阳玄颢这一手不能说不漂亮事实上齐朗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便一直满脸笑意。
谢清进齐家书房时便看到齐朗愉悦的笑容不禁没好气地道:“你还能笑得出来?”
“怎么?陛下总算知道天子该怎么处事了身为太傅我们不该高兴吗?”齐朗搁下手中的公文为他沏了杯茶。
谢清这时也不急了接过茶盏似笑非笑地道:“我当然高兴遇到圣明天子做臣子的虽然会辛苦些但也会轻松许多……”
齐朗与谢清一点不急因为自然有人着急朝中寒族出身的官员当天就上书弊案未结恩科试之公信必受疑非朝廷之福更非陛下之福那些奏章也不联名一个个单独呈上没把尚书台的人忙死而此时阳玄颢已经在长宁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了。
那些谏表议政厅不能处理没有办法尹朔与齐朗、谢清再次进宫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看到上一次的景象阳玄颢也没有跪在殿前叶原秋告诉三人一早太后便让皇帝进殿了。
“太后已大安了?”齐朗皱眉问道叶原秋摇头:“太医说娘娘仍要静养。”
“陛下的身体如何?”尹朔则更加担忧。
“太医已经为陛下诊视过陛下并无大碍!”
“那就好!”
尹朔的乐观早了些进了长宁殿他们便现皇帝与太后显然没有达成妥协殿内一片凝重的寂静而他们带来的谏表就是最不安全的因素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