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略史记-元宁卷》第一篇
崇明四年七月太后微恙帝亲临侍奉复行祈福法事及大安帝方归寝宫百官上表赞帝孝太后敕曰:“仁孝帝之正也当如是岂用誉之。”然心亦喜七月二十三帝奉母后北行避暑八月初三太后携帝幸燕州登胡兴岭勉帝曰:“太祖遗训夙夜不怠勤之勉之。”帝拜受再献三牲行封土郊祭之礼重定元宁疆域。
元宁历史上阳玄颢是最喜爱北疆景致的皇帝几乎年年都要北幸秋狞同时也奉母后避暑他曾对皇后说:“朕以稚龄登基长于深宫妇宦之手性情软弱可是皇帝是没有资格软弱的因此朕必须借狩猎杀戮锻炼胆略。”仁宣太后对此却是不置可否但是从未阻止谢清曾在宫谏之变前夕劝说皇帝:“太后娘娘政出宫闱虽然有违祖制但是毕竟是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考虑请陛下勿为小事损两宫和睦太后娘娘是陛下的嫡亲世上再无比这更深厚的关系了陛下不妨与娘娘开诚布公定会有所收获的。”阳玄颢没有回答但在事态失去控制之后阳玄颢还是与母亲和解了此后不到一年阳玄颢便以二十一岁的年纪驾崩也留下了对仁宣太后毒杀亲子的怀疑但是不可否认在崇明十三年之前紫苏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是相当亲睦的。
“陛下的骑射越来越精淇了看来臣必须要退位让贤了。”见阳玄颢又射下一支大雁方允韶不由赞叹地笑言毕竟阳玄颢只有九岁能有如此多的收获的确是很出众了。
“太傅比朕厉害多了只是不肯出手。”阳玄颢扬眉笑答一身戎装的他显得英武非凡稚气也脱了几分。
方允韶笑着拱手为礼:“臣惶恐。”
自从上次方允韶劝说过阳玄颢之后两人之间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没有侍从在侧这种说笑般地对白时常有之。
阳玄颢也不理会检视了一番猎物满意地道:“想要的都弄到了太傅我们回去吧!”
“是。”方允韶没有异议也笑着提醒他“陛下今天还要旁听议政吧?”
“是啊!”阳玄颢脸色一变看看日头已经不早了匆忙调转马头转向行宫。
自从七月紫苏身体不适开始阳玄颢便一直参与紫苏与内阁朝臣的议政已成定例可是今天一早是骑射课阳玄颢一时兴起便跑到宫苑打猎眼看时间将近不由心急方允韶轻轻摇头陪他一起纵马疾驰直奔行宫。
“皇上您慢着点小心脚下!”梁应一叠声地惊呼与一群宫人紧紧跟着一边跑向议政厅一边换下戎装的阳玄颢。
“皇上万安!”赵全一脸微笑地迎候皇帝笑道“皇上不必如此着急太后娘娘知道你今早有课与各位大人一起等着您呢。”
阳玄颢这才松了口气站定身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又让梁应整理了一下衣服才一脸稳重地走进议政厅先是恭恭敬敬地给母后请安行礼:
“母后娘娘万安!孩儿恭祝母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紫苏正与尹朔说话听见外面通报阳玄颢进来便止了话笑着等他待他行过礼便道:“皇帝今天心情不错吧?”
阳玄颢低着头很是羞愧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梁应笑道:“太后娘娘不是一直念着想尝尝鹿炙吗?皇上今儿便猎到一头鹿方才特别嘱咐御膳房的人晚上弄呢!因此迟了些。”
“陛下天性至孝只是社稷为重将来治理好天下才是陛下的大孝。”谢清笑着应声。
议政厅中除了紫苏便是尹朔、齐朗与谢清紫苏笑而不语尹朔不便介入皇室事务齐朗也不好对皇帝说什么便只剩下谢清出声打圆场了反正紫苏也没怪罪的意思谢清乐得为之。
“坐吧!晚上一起用膳。”紫苏笑道示意儿子坐到身旁阳玄颢一听母亲如此说眼中便满是喜色但是这个地方也不能说什么他只能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定下心神听母亲与三位重臣议政。
“尹相你奏章上说朝廷的当务之急有三:豪强、河务、海军哀家明白的确如此可是件件棘手啊!既然你提了可有什么主意?”紫苏温和地问尹朔。
尹朔的奏章避开世族而提豪强这让紫苏有些不满因此她并不指望尹朔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如果一开始便回避了问题的本质又如何能去解决呢?
尹朔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十分认真地回答:“回太后娘娘臣确实有些想法。”
“说。”紫苏不得不听他说谢清与齐朗则是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一切阳玄颢都默默地看在眼中。
“自太祖立国以来世族与寒族之间就有莫大的差别在家财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世族多是富甲一方的家族但是他们也是元宁的一员必须以元宁皇朝的利益为重世族是皇朝的磐石这一点元宁三百余年的统治足以证明可是现在有一些世族却利用朝廷对世族的种种优待不仅称霸一方而且视朝廷政令于无物俨然一个国中之国这种世族民间称之为豪强。”尹朔不慌不忙地解释也让紫苏不由认真地倾听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豪强?当年太祖皇帝、成宗皇帝都说过豪强名为护民实则侵国绝不可纵没想到现在居然出现了。”紫苏淡淡地应了一句尹朔躬身行礼继续道:
“臣曾与几位朝臣商议过此事集众人之长都以为最关键的是土地世族拥用祖荫之地无须入税而这种土地是没有上限的只要是家族成员都可以将自己的土地捐为祖荫之地便是一般的土地世族的税也比寒族要少一成因此这部分佃户较寻常佃户负担少了三成民间现在的情况是农人有了土地便托荫于世族自甘降为佃户甚而有一部分农人甘愿为奴借此躲避人头税。”
“尹相你有证据吗?”紫苏不由皱眉因为照尹朔所言情况便真的十分凶险了毕竟世族的奴婢是私产无须申报长此以往税源必然短缺。
尹朔微讶不知如何说才好。
“太后娘娘的确如此。”说话的是齐朗。
紫苏惊讶地看着他尹朔的眼中也不掩诧异之色阳玄颢却是不解在他看来齐朗身为左议政又是内阁成员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而他附和尹朔也没什么问题才对。
齐朗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异取出一份奉章呈给紫苏从容地道:“这是臣整理的户部与兵部的情况请娘娘过目。”
与齐朗的奏章比起来尹朔方才的话如同一杯清水上面详细罗列了户部十年来核准的祖荫之地、湮消的民户的数目以及兵源减少的情况详尽的数字触目惊心是齐朗一贯的风格紫苏看了一下谢清便明白这是他们二人的杰作了。
“那么尹相是想限制祖荫之地的数目是不是?”紫苏明知故问心下却在暗忖齐朗与谢清是否想借此铲除部分世族从齐朗列的名单上紫苏不难看出上面多是关中世族。
“先定关中后征天下”——当年太祖皇帝便在平定关中之后才征讨天下称帝登基的。——紫苏现在便直觉地想到了这个策略也明白了那两人的打算。
谢家与齐家都是南方世族虽然在朝中势力庞大可是家产却并非在土地上而是在运输、贸易上因此这些于他们多是无关痛痒再加之南方世族多是圣清皇朝的旧属后裔元宁立国之初对元宁不无轻视对立之心故而一直是打击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家族早已放弃了引人注目的土地只维持一定数量的祖荫之地转而投资在商业上并让弟子入仕为官在关中平原这却是罕见的。
尹朔点头:“是的太后娘娘。必须定下规制祖荫之地绝对不可再如此无节制地增长了而且臣也建议对世族接收奴婢课以定税并且要想办法收敛这股风气。”
“收敛?”紫苏皱眉“总不能不让人家卖身为奴吧?”
“将奴婢列入贱籍不得参加恩科即使脱离三代之内也不得参加。”谢清立刻就有办法“尹相以为如何呢?”
尹朔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随即点头:“这个办法不错。”
紫苏却没应声她与尹朔不同看得出谢清一本正经的神色下心中却是不屑地玩笑。
“列入贱籍不是随便的事还要细细参详才好。”看出谢清并无诚意的不是只有紫苏齐朗并不同意这种一刀切的办法但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就事论事。
“河务与海军都是早就提过臣只是认为必须尽早办尤其是海军臣想是不是拨一笔专款再设个正式的筹办府?”尹朔似乎也察觉到谢清话中有话也急忙转开话题。
紫苏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问也没有评论议政厅里一片寂静阳玄颢不知母亲是何意悄悄地对齐朗打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齐朗示意他稍安勿躁。
齐朗很情楚紫苏的心思只要牵涉到军权紫苏总是慎之又慎而且海军又是新设的军队承办的人必然要赋予重权否则是没有用的尹朔的提议并非不对只是不该由他来说说到底紫苏不希望外人牵涉军务可是尹朔是议政臣朝中之事他都有言权。
与此同时谢清也暗暗皱眉觉得尹朔有点急功进利了这不是尹朔的风格。
“是应该设立一个筹办府了。”半晌紫苏似乎想通了笑着同意尹朔的意见这让齐朗与谢清都是一惊。
“具体事宜还继续偏劳尹相吧!”紫苏继续让两人惊讶无比将这桩事交给尹朔去办。
尹朔心喜不已连忙上前又呈上一份奏章:“臣拟了一个条陈初步计划了一些请太后娘娘过目。”
紫苏收下奏章却没有看只是淡淡地道:“哀家会看的至于——豪强的问题你与景瀚、随阳商量之后再上奏本吧。”
“臣遵旨。”尹朔一惊却连忙应声因为紫苏将大权交付他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紫苏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又吩咐了一句却不是对尹朔:“景瀚!随阳!河务的事就由你们两人操办吧!河务的事多不要劳烦尹相了。”
“臣遵旨。”齐朗与谢清也躬身领命。
“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紫苏摆手。
三个人同样满腹疑问地离开尹朔找了一个机会递了一个给赵全随即便若无其事地与齐朗他们离开。
“母后娘娘您为什么犹豫那么久才回答尹相啊?”阳玄颢有些不解紫苏刚遣退宫人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口——这是属于他们母子的问答时间。
“因为哀家不相信他!将如此大的权力交到他手上哀家更是不放心!”紫苏冷笑着打开尹朔方才呈上的奏章。
阳玄颢想了一会儿才踌躇地问母亲:“母后娘娘不是说疑不用吗?那么为什么又让尹相负责这些事呢?”
紫苏合上奏章微笑着看向儿子很温和地道:“这件事本就尹相提的哀家若是应承了就只能交给他办这是朝廷惯例否则对谁都不好。”
阳玄颢很快就相通了尹朔提了这个相法却交给别人去做那么到时候功过该如何算?因此必须给尹朔做。
“可是母后娘娘可以拒绝啊。”阳玄颢想深了一层。
“是的但是那的确是个好法子。”紫苏笑容依旧“再说尹相也的确是个爱惜下民的好官钱交给他还不会有什么错失。”
阳玄颢点头随即又问道:“母后娘娘孩儿有些不明白齐相与谢相不都是世族吗?为什么他们也同意尹相限制世族的作法?”
紫苏先是一惊随即欣慰地笑了起身走向儿子阳玄颢连忙站起感到紫苏温柔地摸着他的头道:“皇帝已经分得清世族的意思了吗?”
“孩儿知道。”阳玄颢低头回答声音却很清晰。
紫苏的笑容有些感慨:“可是世族也并不是团结一致的就好像皇室内部一样有斗争;所以……世族并不是不可能消灭的。”她还是将最后的话说出口。
“啊?”阳玄颢惊讶地抬头看向母亲。
“只是皇帝你想过没有没有世族对你、对皇族有什么好处呢?又有什么害处呢?”紫苏没有理会他的惊讶自然也就没有解释只是引导他的思路。
阳玄颢没有答案只能回答:“孩儿会想清楚再回禀母后的。”
“不用回禀我。”紫苏放开儿子“这个答案是属于你的。”她说得凄然。
“母后娘娘……”阳玄颢不希望母亲难过却又无从说起。
“哀家没事!”紫苏笑了笑“皇帝明年就十岁了应该有自己的主意才对哀家就快退居后宫了想一想过得真快皇帝都可以订婚了。”说着紫苏竟开起儿子的玩笑来。
“母后娘娘!”阳玄颢不由又羞又急地惊呼换来紫苏一阵愉悦的笑声。
候在外面的宫人都惊讶不已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向沉静的太后如此开心随即就看见一抹明黄之色从殿内闪出迅离开不由再次愕然。
“梁应还不跟着皇帝伺候!”洞开的殿门让紫苏觉宫人并未跟阳玄颢走含着笑音催促梁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赵全准备一下过两天起驾回宫。”收起笑容紫苏拿起尹朔的奏章一边返回书房一边吩咐随侍的赵全。
“是。”
尹朔、齐朗与谢清回到朝房本来应该讨论一下紫苏交代的事情的可是尹朔先说了一句:“我看今天大家都没有准备不如好好想明天再议如何?”
“就按尹相说的办。”齐朗笑着附和谢清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三人就各做各的事了天色刚略晚此尹朔便离开朝房齐朗与谢清搁下笔目送他离开后两人也离开了。
“去哪儿?”谢清征求齐朗的意见齐朗无所谓地看着他。
“就去上次的那家酒楼吧!”谢清提议指的是城中唯一一座尚算完好的酒楼“明月楼”此次随行的朝臣都未携家眷自然也就需要一个吃饭的地方明月楼的生意因此大好齐朗与谢清却不常去但是此时要找一个说话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明月楼的隔间相当好十分安全上完酒菜便再无人打扰。
“你看太后是什么主意?”谢清有些拿不准。
齐朗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回答:“我只觉得太后想借刀杀人。”
说得恐怖但却是真话。谢清默然他的想法亦是如此。
“借谁的刀杀谁?”谢清再问。
齐朗为自己满上酒笑而不语谢清莞尔点头两人同时以指蘸酒在桌上划起来另一只手的袖子则轻轻掩住自己的答案。
“好了。”谢清先写完随后齐朗也轻轻点头两人同时放下手让对方看清自己的答案。
两人同时笑出声翻杯将酒洒在桌上湮灭自己所写的东西。
很巧这两人写的是同样的两个名字——“尹朔”与“赵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