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在南通已经住了整整十一年了。他是甲午恩科的榜眼,不当官却已经好久了。朝廷里已经有人在议论了,甲午年的恩科还真是邪了,状元和榜眼现在都不当官了。
这些年张文英一直在海外,张謇留在南通守着大生纱厂。当年张文英投资了六十万两银子,后来又追加了七十万两在崇明建了分厂。从美国购买优质棉种的计划一直都没有成功,张謇也曾想过别的办法,也都没见什么成效,最后还是张文英收购了英国的老威利垦殖公司,棉种的问题才最后解决的。其实在南通建纱厂还是不错的,当地的土法织布业相当达,对面纱的需求量相当惊人,附近又有不少官办织布局,销路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南通附近就是产棉区,加上张文英自己的垦殖公司,原料同样不成问题,再加上充足而价格低廉的劳动力,按说要办好大生纱厂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如果是在欧美,或者是在日本,拥有像大生纱厂这样多的有利条件,想不达那是很难的,可惜这里是中国,大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国,能想到的办法张謇都试过了,大生纱厂依然举步维艰。张之洞和刘坤一当年让他接手大生纱厂那是为了给自己甩包袱,让他找张文英那是为了找个有钱的冤大头,那个时候,没有人认为纱厂能赚钱,甚至没什么人认为纱厂真的能建起来。如今可不一样了,大生纱厂不但建起来了,而且办得有声有色,在清政府眼里,这就是一大块诱人的肥肉,就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大生纱厂建成后的头六年里,刨除正税和各项杂税,总共盈利三百二十万两银子。张文英在海外风声水起,在他名下的产业中,这算是赚钱最少的了,可在国内就大不一样了。这几年洋务派建了不少工厂,民间的厂子也建了不少,却还没有一家像大生纱厂这么赚钱——这年头,开工厂不赔钱就该偷笑了。在大清朝,你赚到了钱,就一定会有人惦记着,张謇算过一笔帐,这六年里,为了打各路神仙花掉的钱就过两百四十万两了,换句话也就是说,利润的三分之二以上都用来向各级官员甚至老佛爷行贿了。张謇不由得感慨,难怪在中国会有富不过三代这样的话。
那些官员们就如同催命鬼一般,张謇已经越来越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张文英从欧洲回到亚洲的那一年,也就是要建崇明分厂的那一年,情况生了戏剧性的逆转。从前那些趾高气昂的官员们似乎一下子矮了一节,以前张謇只有装孙子的份,现在他可以当爷了,而且是大爷,洋大爷。他还记得,当初他去南京找两江总督刘坤一时,对方甚至都没让他坐下说话,临了还讹了他四十几万两银子,而到了魏光焘作两江总督时,要来南通见他一面甚至还要看他的心情。那一年赶上了老佛爷的七十万寿,朝廷没有来趁机敲诈,反倒给了不少的赏赐。张謇已经非常清晰的感觉到,原来那些只有洋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权,他和大生纱厂现在也全都享受到了。
直到现在,张謇依然还有些不太习惯这种角色的转换,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在大清朝,老百姓怕当官的,当官的怕洋大人。魏光焘要来巴结自己,魏光焘走了,周馥来了,情况还是一样,现在又换了端方,依然要巴结自己。张謇并没有飘飘然,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朝廷真正要巴结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的张文英。甲午年的时候,自己殿试输给了那个当时才十五岁的小家伙自然是不服气的,那时的张謇看来,张文英不过是运气很好罢了。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张文英真是不得了,他与威廉二世的友谊全世界都知道,他与奥匈帝国的约瑟夫一世同样感情深厚,那部《茜茜公主》张謇也有看过,他是在想不到一部电影也能使普通人与高高在上的奥匈帝国皇帝成为好友。法国的金融家,美国的资本家与张文英称兄道弟,英国人保持了固有的矜持,但对他似乎同样感兴趣,日本的商品正滚滚涌入中国市场,但精明如日本人,饭桌上也绝对少不了张家生产的味精。现在连洋人都不得不巴结张文英,朝廷就更不用说了。
还记得张文英走的时候曾嘱咐过他,要把民团先搞起来。这些年张謇一直为了纱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民团的事也就顾不得了。
光绪三十年的春天,从德国来了一批教官,他们都会讲汉语,他们是来帮张文英训练民团的。那些德国人并没有在本地招募人手,而是从上海带回了一批大汉,据说都是从山东、河南招募来的。这些人不仅仅身强力壮,而且他们都是秀才。秀才当兵,这可是新鲜事,张謇听说也就连文化水平最高的湖广新军也并非全部都是秀才出身。说起来这些德国人办事效率还真高,很快的民团便很有些模样了。这几年朝廷一直在大练新军,张謇也是见过的,与这支民团比起来,似乎还要更差一些。
就在前些天,已经位极人臣的袁世凯派心腹段祺瑞给他稍了封信过来。张謇与袁世凯有师生之谊,不过这些年袁世凯对他一直很冷淡,又一次他去天津时,袁世凯甚至故意躲起来不见他,自从光绪三十年以后,袁世凯又对他恢复了往日的尊敬,单说这封信,一口一格老师叫得好不亲热。
他已经收到了张文英的电报,张文英就要回国了。
这几年张謇的思想变了许多,他从前是清流派,后来又支持立宪派,现在,他对朝廷已经死心了。
张謇又把张文英的电报拿出来看了一遍,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透漏,但是知觉告诉他,有大事要生了……